闸北的“福寿堂”烟馆,鸦片的甜香混着劣质烟草味,在油腻的空气中凝成青灰色的雾。烟榻上横七竖八躺着抽大烟的人,颧骨高耸的脸在烟灯映照下,像幅脱了色的鬼画符。可今儿这烟雾却被火药味搅得发颤——穿黑绸短打的汉子正用枪托砸烟枪,翡翠嘴的烟杆断成两截,烟膏子溅在地上,混着被踩烂的烟泡,像摊化了的脓。
杜月笙站在对面的丧葬铺门后,手里捏着枚铜烟锅,锅沿被熏得发黑。这是烟馆掌柜钱先生送的,当年他帮钱先生挡过地痞勒索,钱先生说“这烟锅抽的是解闷烟,别抽断了骨头”,现在却只能看着钱先生被按在烟榻上,手腕被铁丝捆在床架上,嘴里塞着烟丝,呜呜的喊声混着烟灯的噼啪声,听得人心里发堵。
“带头的是‘笑面虎’,”阿笙往怀里揣了包雄黄,药味冲散了些烟味,“原是烟馆的跑堂,当年偷了钱先生给烟农的定金去嫖赌,被剁了根小指赶出去。现在靠着伪警察局的王局长,带着人回来抢烟馆,说要改成‘皇军特供烟所’,只卖日本烟膏,还说‘中国人只配抽最差的货’。”
笑面虎缺了小指的手正把玩着钱先生的玉烟壶,壶上的“福寿康宁”四个字被他摩挲得发亮。“钱老头,别装硬气,”他用烟签子扎着钱先生的手背,血珠滴在烟榻上,“王局说了,三天之内不交烟馆地契,就把你这老东西扔进烟膏缸里淹死,你那宝贝儿子,正好送去给皇军熬烟膏!”
他身后的喽啰们哄笑起来,有人把烟农的烟枪扔进粪坑,有人用刀劈着“和气生财”的匾额,最缺德的是个独眼汉子,竟把钱先生儿子小石头的银锁牌挂在烟灯上烤,锁上的“长命”二字被熏得发黑,像在哭嚎。
小石头躲在装烟膏的地窖入口,怀里抱着个铁皮盒,里面是他娘的药方子——他娘原是郎中,恨透了鸦片,临死前攥着这方子说“能解烟毒”,现在爹被打,烟馆被抢,他攥着铁皮盒的指节发白,棱角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松手。
“笑面虎最想要烟馆后院的‘烟土库’,”阿笙往烟馆西墙瞥了眼,“里面是钱先生偷偷存的戒烟药,还有帮抗日队伍藏的吗啡,钱先生说‘这药救伤不害命’。他想挖出来献给日本人,换个‘烟税督办’的头衔,还说要在戒烟药里掺鸦片,让抽的人更上瘾。”
烟馆的“回头是岸”木牌被笑面虎的人劈了,木屑飘在烟雾里,像无数只断了翅膀的虫。有个烟农来结烟款,被笑面虎的人拦在门口,说“现在钱得上交皇军”,烟农气得发抖,说“你们这是要逼死种烟人”,却被独眼汉子一棍打在膝盖上,疼得跪在地上,烟筐子翻了,金黄的烟叶撒了满地,被喽啰们踩成烂泥。
杜月笙的铜烟锅在掌心转得发烫,烟灰落在袖口。他记得七年前,自己帮人讨账被砍伤,躲在烟馆地窖里养伤,是钱先生用戒烟药给他治伤,说“烟能麻痹疼,可别麻痹了心”;记得上个月,有个学生抽大烟抽得快死了,是钱先生锁着他硬戒了三个月,说“烟馆不是害人坑,得留条回头路”。
“笑面虎以为有警察局撑腰,就能把烟馆变成阎王殿?”杜月笙把铜烟锅往腰间一插,“他忘了烟馆的雾,能迷眼,迷不住人心,只要还有人想戒烟,再浓的烟也遮不住刀光。”
他抬脚走进烟馆,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烟杆碎片。笑面虎的人举着枪拦他,被阿笙亮出的帖子镇住——那是王局长亲笔写的“烟税稽查”帖子,见帖如见局长,喽啰们的枪顿时垂了下来。
“你要的日本烟膏,我替皇军订十箱。”杜月笙走到笑面虎面前,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玉烟壶,“但这烟馆的规矩,还得按钱先生的来。”
笑面虎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唾沫落在烟膏上,漾开一圈黑晕:“杜先生是来给这老东西当说客?我告诉你,王局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昨天我刚把偷藏戒烟药的烟客,绑在烟馆柱子上活活烧死!”
“王局长昨晚在我那儿抽大烟,”杜月笙淡淡道,“说你把他要的上等烟膏换成了烟灰,还私吞了皇军给的烟款,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真烟膏交出来。”他从怀里掏出包烟灰,往笑面虎面前一扔,“这就是你给皇军的‘贡品’,抽着呛不呛?”
烟灰里还混着点劣质烟丝,笑面虎的脸瞬间白了,抓烟灰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残叶——他知道王局长最恨被糊弄,这事要是捅穿,非被打断另一条胳膊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玉烟壶在手里滑得像泥鳅。
“放了钱先生,”杜月笙弯腰解开钱先生手腕上的铁丝,用袖口擦他手背上的血,“把戒烟药还回来,再把小石头的银锁牌从烟灯上取下来。至于这烟馆,”他看了眼地窖入口,“该卖什么烟,该救什么人,还得听掌柜的。”
笑面虎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坨烟膏。他身后的独眼汉子还想动手,被笑面虎一脚踹开——他知道,杜月笙敢拿出烟灰,手里肯定攥着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就在这时,烟馆的后门突然被撞开,几十个烟农和戒烟的人涌了进来,有扛着锄头的老汉,有面色蜡黄的前烟民,为首的是个瘸腿的烟农,当年被笑面虎骗光了烟款,现在手里攥着把烟刀。“笑面虎!你占烟馆害人命,我们跟你拼了!”
喽啰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伙的小子被烟农的锄头砸在头上,疼得直叫唤。笑面虎想喊人,却被小石头突然泼过来的烟油浇在脸上,烟油混着烟灰流进眼里,辣得他嗷嗷叫,玉烟壶掉在地上摔成了渣。
混乱中,钱先生突然抢过笑面虎掉在地上的烟刀,对着他的手腕就划:“我教你‘做生意得有三分良心,卖烟别卖断子绝孙’,是让你给人留条活路,不是让你拿着刀当催命鬼!”刀锋划在笑面虎的手腕上,血顺着断指的伤口往下淌,在地上积成朵暗红的花。
烟农们也冲了上来,瘸腿老汉用烟刀劈断了独眼汉子的刀,前烟民用烟枪砸破了笑面虎的头,连那被打跪的烟农,都爬起来抱住个喽啰的腿,咬得他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嘴里还骂着“你这卖烟的狗”。
王局长的汽车停在烟馆门口时,看着满地的烟杆碎片和血污,又看了看杜月笙手里的烟灰包,突然给了笑面虎一耳光:“混账!谁让你坏我的好事?”
笑面虎被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是为了给您多赚烟钱……”可王局长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拱手:“杜先生,这败类任凭处置,我这就带弟兄们走。”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笑盈盈的笑面虎,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烂肉。
日头偏西时,烟馆的烟灯重新点起,却换了戒烟药的苦涩味。钱先生坐在烟榻边,给小石头包扎掌心的伤口,药味混着淡淡的烟草香,漫满整间屋子。烟农们来结烟款,有人把被抢的烟枪捡回来修好,说“钱掌柜,有您在,这烟馆就变不成害人坑”。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杯浓茶,茶汤褐得像老烟油:“先生,这烟馆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茶,苦味从舌尖漫到喉咙,却透着股清醒。“不是抢,是把被弄脏的烟灯,重新擦亮了。”他望着那些来换药的前烟民,“你看这烟馆的地盘,守的不是烟膏,是烟灯后的良心——能解一时瘾,不能断一世路,只要这良心还在,再狠的恶徒,也迷不住人的眼。”
钱先生突然把那枚铜烟锅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这烟锅您留着,是我老头子的心意。当年您说‘烟馆是面镜子,照得出人心’,现在看来,您这面镜子,比烟灯还亮。”
杜月笙接过烟锅,锅沿的烟灰蹭在掌心,像块洗不掉的印。他想起笑面虎被拖走时的丑态,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活路——烟馆的烟能麻痹人,人心的清醒能救命,心黑的人,占再多烟馆也守不住,早晚得像笑面虎那样,被自己卖的烟膏,泡成堆烂肉。
天黑时,烟馆的灯亮了,照着钱先生在配戒烟药,小石头帮着碾药材,药味混着烟味,在屋子里凝成股特别的气。有个前烟民来换药,说“钱掌柜,我儿子快出生了,我得活出个人样”,钱先生点点头,眼里的泪落在药方子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像滴进烟膏里的清水。
而在警察局的牢房里,笑面虎捂着流血的手腕,听着远处传来的烟灯噼啪声,突然哭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抽大烟抽得快死,是钱先生硬逼着他戒了;想起自己断了手指时,是钱先生给的医药费。那些被贪心啃光的良心,此刻像烟膏里的毒虫,正往骨头缝里钻。只是这烟馆的门,一旦被他用不义之财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只会被永远锁在自己造的烟雾里,连阎王爷都嫌他呛。
烟灯燃了一夜,熏黑了烟榻,熏醒了人心。这烟雾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迷不住、戒不掉的清醒,和一双能辨善恶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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