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区的“丰裕粮行”,麻袋堆得像座小山,米香混着稻草的气息漫出来,连街角的乞丐都能闻着咽口水。可今儿这米香却被哭喊声搅了——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正把粮行的米缸往街上掀,白花花的大米淌在泥里,被马蹄踩成浆糊,有个饿疯了的孩子冲上去抓,被一脚踹倒在米浆里,哭得撕心裂肺。
杜月笙站在对面的酱园门后,手里攥着半块米糕,是粮行掌柜陈先生前儿送的,米香还没散尽。他看着陈先生被按在磅秤上,秤砣被加了三个,陈先生的脊梁骨弯得像张弓,嘴角淌着血——刚才他不肯交出粮仓的钥匙,被为首的“独眼龙”用扁担砸了胸口。
“这独眼龙原是粮行的伙计,”阿笙往手心里啐了口,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当年监守自盗,偷了三袋糙米去换大烟,被陈先生打断了腿,扔到码头扛活。现在勾搭上了伪政府的粮政局,带着人回来抢粮行,说要把米全运去给日本人当军粮,还说‘中国人饿肚子关我屁事’。”
独眼龙戴着副金丝眼镜,装模作样地翻着账本,账本上的“赈灾米”三个字被他用墨涂得漆黑。“陈老头,别给脸不要脸,”他用象牙烟杆敲着磅秤,“李局长说了,明儿一早要是见不到粮食,就把你扔进黄浦江喂鱼。你那宝贝孙子,正好送去给日本人当勤务兵,也算光宗耀祖。”
他身后的帮凶们哄笑起来,有人把陈先生给孤儿院准备的小米往水沟里倒,有人用刺刀挑着粮袋往马车上扔,最缺德的是个疤脸汉子,竟把陈先生孙子小石头的拨浪鼓扔进米缸,说“让这小杂种以后听着米响饿肚子”。
小石头蹲在粮堆后面,怀里抱着个空米袋,是他娘留下的,上面绣着“丰衣足食”四个字。他娘去年染了霍乱,没钱治病死了,爹跟着游击队打仗去了,爷孙俩就守着这粮行。现在爷爷被打,米被抢,他咬着嘴唇,把米袋的绳子勒得死紧,勒进肉里也不松手。
“独眼龙最想要粮仓底下的地窖,”阿笙往粮行后院瞥了眼,“里面藏着陈先生偷偷存的五千斤救命粮,是预备给逃难百姓的。他想挖出来献给日本人,换个‘维持会长’的头衔,还说要放把火烧了粮行,嫁祸给游击队。”
粮行的“济世”匾额被独眼龙的人劈了,“世”字的最后一笔垂下来,像条淌血的舌头。有个老秀才带着逃难的乡亲来买米,被独眼龙的人拦在门口,说“现在米只卖给皇军”,老秀才气得发抖,说“你们这是要逼死百姓”,却被疤脸汉子一棍打在头上,血顺着脸颊流进花白的胡子里。
杜月笙的米糕在掌心攥得发潮,米香混着尘土味钻进鼻孔。他记得六年前,自己在上海滩遭了暗算,躲在粮行的地窖里养伤,是陈先生每天往地窖里递米糕,说“人是铁饭是钢,得活着才能报仇”;记得上个月大雪封路,陈先生打开粮仓给冻饿的难民分米,说“存粮不如存人心,人心暖了,再冷的天也能过”。
“独眼龙以为有粮政局撑腰,就能把米变成刀?”杜月笙把米糕往嘴里塞了一口,米渣硌得牙床发疼,“他忘了粮食是养人的,不是杀人的,饿疯了的百姓,能把他嚼成骨头渣。”
他抬脚走进粮行,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米粒。独眼龙的人举着棍子拦他,被阿笙亮出的腰牌镇住——那是粮政局总长给的特批通行证,见牌如见总长,帮凶们的手顿时软了。
“你要的军粮,我替日本人出了。”杜月笙走到独眼龙面前,指尖敲了敲他的金丝眼镜,“但这粮行的米,还得按陈先生的规矩分。”
独眼龙摘下眼镜,露出瞎了的左眼,眼窝深陷像个黑洞。“杜先生是来给这老东西当说客?”他从怀里掏出手枪,往磅秤上一拍,“李局长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昨天我刚把报信的佃户,绑在粮行门口活活饿死。”
“李局长昨晚在我那儿打牌,”杜月笙淡淡道,“输了他刚从你这儿‘借’的两千大洋,还说你把赈灾粮换成了沙子,百姓闹到局里,让他很没面子。”他从怀里掏出袋沙子,往独眼龙面前一扔,“这就是你给孤儿院的‘小米’,要不要尝尝?”
沙袋里的沙子混着几粒发霉的米,独眼龙的脸瞬间白了,抓沙袋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他知道李局长最恨捅娄子,这事要是闹大,非把他剥皮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手枪在磅秤上颤得厉害。
“放了陈先生,”杜月笙弯腰扶起陈先生,用袖口擦他嘴角的血,“把地窖的粮还给百姓,再把小石头的拨浪鼓从米缸里捞出来。至于这粮行,”他看了眼小石头怀里的米袋,“该给谁分粮,还得听掌柜的。”
独眼龙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坨石头。他身后的疤脸汉子还想动手,被独眼龙一脚踹开——他知道,杜月笙敢拿出沙子,手里肯定攥着能让他万劫不复的把柄。
就在这时,粮行的大门突然被撞开,几百个逃难的百姓涌了进来,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为首的是个扛着锄头的佃户,正是昨天被独眼龙绑过的,胳膊上还留着绳子勒的红痕。“独眼龙!你抢粮杀人,天打雷劈!我们跟你拼了!”
帮凶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伙的小子被妇人的菜篮子砸在头上,疼得直叫唤。独眼龙想开枪,却被小石头突然扔过来的米缸砸中手腕,手枪掉在米堆里,埋得找不着影。
混乱中,陈先生突然抢过独眼龙的象牙烟杆,对着他的瞎眼窝就戳:“我教你‘一粒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是让你懂得惜粮,不是让你拿着粮食当刀子!”烟杆戳在独眼龙的眼窝里,疼得他像杀猪似的嚎叫,在米堆里打滚。
百姓们也冲了上来,老秀才用拐杖敲断了疤脸汉子的腿,佃户用锄头砸破了独眼龙的头,连那被踹倒的孩子,都爬起来抱住个帮凶的腿,咬得他血顺着裤腿往下淌。
粮政局的汽车赶来时,李局长看着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百姓手里的沙袋,突然给了独眼龙一皮鞋:“混账!谁让你惹这么大麻烦的?”
独眼龙被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是为了给皇军筹粮……”可李局长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拱手:“杜先生,这败类任凭处置,我这就把粮运回来。”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独眼龙,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臭虫。
日头偏西时,粮行的米缸重新装满了,陈先生坐在门槛上,给小石头喂米糕,米糕的甜混着眼泪的咸,在孩子嘴里化开。百姓们排着队领米,每人手里捧着个碗,碗沿都磨得发亮,有人给陈先生鞠了一躬,说“陈掌柜,您是活菩萨”。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碗米汤,上面飘着层米油:“先生,这粮行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米汤,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熨帖得像刚出锅的米饭。“不是抢,是把被抢走的活路,重新还给百姓。”他望着那些捧着碗的百姓,“你看这粮行的地盘,守的不是粮仓,是米里的情义——能填肚子,能暖人心,只要这情义还在,再狠的恶徒,也压不住民愤。”
陈先生突然装了袋新米,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这点米您收下,不值钱,是个心意。我爹说,粮食是天,人心是地,天地合了,日子才能过下去。”
杜月笙接过米袋,沉甸甸的,像揣着片沉甸甸的土地。他想起独眼龙被拖走时的惨状,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活路——粮行的米能填饱肚子,人心的火能照亮前路,断人生路的人,占再多粮仓也守不住,早晚得像独眼龙那样,被饿疯了的百姓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天黑时,粮行的灯亮了,照着陈先生在给百姓分粮,小石头帮着递碗,碗沿的磕碰声混着感激的话语,像首踏实的曲子。有个妇人给小石头缝补米袋,把“丰衣足食”四个字补得更亮,说“孩子,以后咱们都能吃饱饭了”。
而在粮政局的牢房里,独眼龙捂着流血的眼窝,听着远处传来的欢笑声,突然哭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饿肚子,陈先生给过他半块米糕;想起自己摔断腿时,陈先生给过他一布袋糙米。那些被贪心啃光的良心,此刻像沙子一样硌着他的心。只是这粮行的米,一旦被他用来害人,就再也没资格闻那米香了。
碾米的石磨转了一夜,磨出的米粉飘在风里,像给这片抢回来的地盘撒了层银霜。这银霜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填不满、抢不走的民心,和一颗经得起饿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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