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畔的“福顺油坊”总在凌晨亮灯，榨油机的“哐当”声能传半条街。可今儿天快亮了，油坊的门还关着，只有烟囱里飘出的黑烟带着股焦味，像在哭。杜月笙站在河对岸的石阶上，看着油坊后窗闪过的刀光，指节在石栏上磕出轻响。
“冯老板被绑在榨油机上，”阿笙的声音裹着河风，带着水汽的凉，“‘漕帮’的麻九带着人占了油坊，说要把菜籽油换成桐油，卖给日本人造炸药。冯老板不答应，被他们用灌了油的棉絮堵了嘴，现在还不知死活。”
油坊的门缝里漏出桐油的刺鼻味，混着菜籽油的香，像毒药掺了蜜。冯老板的女儿小凤蹲在油坊斜对过的草垛后，手里攥着把剪刀——那是她娘留下的，昨天麻九的人想抓她去给弟兄们“陪酒”，她剪破了自己的胳膊，说“谁敢碰我，我就死在这”，才暂时躲过一劫。
“麻九是漕帮的二当家，”阿笙往手心啐了口，“早年在油坊当学徒，偷学了榨油的手艺，却嫌油水少，跟着漕帮走了邪路。他最恨冯老板当年没把榨油的秘方传给他，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地盘，二是为了秘方。”
油坊的门突然开了，麻九叼着烟走出来，黑绸衫上沾着油星，手里把玩着个黄铜油壶，壶嘴滴着的桐油落在青石板上，烧出一个个黑印。“冯老头嘴硬得很，”他冲里面的弟兄喊，“把那桶煤油抬过来！再不交秘方，就把他和这油坊一起烧了！”
里面传来冯老板呜呜的挣扎声，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响。小凤在草垛后浑身发抖，剪刀攥得太紧，指缝里渗出血，滴在草叶上，红得像她娘绣的花。
杜月笙的目光落在油坊的水车上，那是冯老板自己改的，借着河水的力带动榨油机，省了一半的人力。他认得水车的木齿，当年冯老板教他修水车时说：“水是活的，路是死的，人得学水，能绕弯，也能冲开挡路的石头。”
“麻九以为占了油坊就说了算？”杜月笙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阿笙，“把这东西给小凤送去，让她按我说的做。”
阿笙猫着腰摸到草垛后，把油纸包塞给小凤。里面是包硫磺粉，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等水车转第三圈时，往油槽撒”。小凤看着纸条，眼里的泪突然收了，攥着硫磺粉的手稳了稳。
油坊里，麻九的弟兄们已经把煤油桶放在榨油机旁，麻九用刀挑开冯老板嘴里的棉絮，油星溅了冯老板一脸。“老东西，最后问你一次，交不交秘方？”
冯老板咳着油沫，嗓子哑得像破锣：“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当年教你榨油，是让你给街坊们榨干净油，不是让你帮日本人造孽！秘方在我脑子里，有本事就挖走！”
麻九被骂急了，一脚踹在榨油机上：“给我点火！让这老东西知道厉害！”
一个弟兄摸出火折子，刚要划，突然听见外面“哐当”一声——是小凤扳动了水车的开关，河水“哗啦”涌上来，带动水车转起来，“吱呀”的响声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油坊的木墙上。
“哪来的丫头片子！”麻九的弟兄想去抓小凤，却被突然冲出来的十几个船工拦住——都是靠油坊的菜籽油过日子的，昨天听说冯老板被绑，连夜从河对岸摇着船过来的。
“麻九！你敢动冯老板一根手指头，我们就把你扔河里喂鱼！”船工们举着篙子，篙尖在晨光里闪着光，比刀还利。
麻九的人顿时慌了，手里的刀举着不是，放下也不是。麻九却突然怪笑：“一群撑船的也敢来捣乱？给我打！”
两边刚要动手，油坊里突然冒起黄烟——是小凤趁乱钻进了油坊，把硫磺粉撒进了盛菜籽油的槽里。硫磺遇油起了化学反应，黄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还带着股刺鼻的味，比桐油还难闻。
“不好！是硫磺！”麻九的弟兄们捂着鼻子往外跑，撞翻了煤油桶，油淌了一地，差点被火折子点着。
冯老板趁机挣开绳子，抄起榨油的木楔子，对着麻九的腿就砸过去。“咔嚓”一声，麻九疼得惨叫，跪在地上，黄铜油壶掉在煤油里，溅起的油星烧了他的裤脚。
“抓住他！”船工们涌进来，没一会儿就把麻九的人捆成了粽子。小凤扑过去抱住冯老板，父女俩浑身是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麻九被按在榨油机下，看着冯老板手里的秘方，突然红了眼：“凭什么？我手艺不比你差，凭什么你守着这油坊受人敬，我就得跟着漕帮当孙子？”
冯老板把秘方扔给他：“这破纸有什么用？榨油的窍诀不在纸上，在心里——得干净，不能掺脏东西。你学了手艺，心却黑了，给你秘方也是糟蹋。”
麻九捡起秘方，上面的字被油浸得模糊，他突然瘫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太阳升起来时，油坊的“哐当”声又响了，比往常更有力。船工们帮着清理油槽，小凤把桐油倒进河里，河面上浮起一层黄沫，很快被水流冲散。冯老板让人抬出几桶新榨的菜籽油，给街坊们分，油香飘得很远，压过了刚才的焦味。
杜月笙站在河对岸，看着油坊门口挂起的新木牌，上面是小凤写的“福顺油坊，只出净油”，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硬气。阿笙递来个刚炸的油饼，烫得手直抖：“先生，这油坊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咬了口油饼，菜籽油的香混着面的甜，在舌尖散开。他望着河面上转动的水车，水推着木齿，木齿带动榨油机，像个永不停歇的轮回。“不是抢，”他说，“是把被弄脏的油槽，洗干净了。”
小凤突然跑过河来，给杜月笙鞠了一躬，手里捧着个新炸的油饼：“杜先生，尝尝？我爹说，这是用今天第一锅油炸的，香。”
杜月笙接过油饼，看着小凤胳膊上的伤口还缠着布，却笑得明亮，突然想起冯老板说的“水是活的”——这丫头，就像河水里的石头，看着软，实则硬得很。
漕帮的人后来来过人，想赎麻九，被冯老板用榨油机压着麻九的手，说“想赎人可以，先把漕帮这些年坑的油钱还回来”，吓得再不敢露面。
油坊的灯依旧凌晨亮，榨油机的“哐当”声里，多了小凤的笑。有回麻九在牢里托人带话，问能不能给他寄桶菜籽油，说“想闻闻干净的味”。冯老板让小凤寄了半桶，没要他的钱。
杜月笙站在河对岸看了很久，直到油坊的灯映在河里，像颗会发光的油珠。他知道，这油坊的地盘，抢的不是那几间房、几台机器，是那口干净的油香，是冯老板父女骨子里的硬。只要这香不断、这硬气不软，再黑的势力，也染不脏这片地方。
河风卷着菜籽油的香，往远处飘，飘过苏州河，飘向更宽的江，像在说：有些地盘，靠刀枪占不住，得靠良心守，守着守着，就成了根，扎在土里，谁也拔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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