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的棉纱厂烟囱吞云吐雾，把半边天染成灰黑色。杜月笙站在厂门口的槐树下，看着工人们像沙丁鱼似的挤出厂门，个个面黄肌瘦，袖口磨得露出棉絮，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工钱——够买三升糙米，不够养活一家老小。这厂子是“红头阿三”辛格的地盘，印度裔巡捕出身的他，靠着英国领事馆的庇护，把工人的日薪压到八个铜板，还私设刑房，谁敢罢工就往死里打。
“杜先生，这辛格不好惹。”阿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靴底碾过烟蒂，“上周有个女工被机器轧断了手，他不仅不赔医药费，还说是故意碰瓷，把人男人关进了巡捕房。”他指了指厂墙根的血迹，“那是昨天老张头的血，就因为多说了句‘米价涨了’。”
杜月笙没说话，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棉纱厂老东家的女儿，上个月在租界舞厅找到他，哭着说父亲被辛格逼得吞了鸦片，厂房被强占时，账房先生偷偷藏了本记着辛格克扣工钱、倒卖军火的黑账，藏在纺织机的齿轮里。
“让弟兄们准备好。”杜月笙把怀表揣回兜里，青布长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等会儿收工铃响，就是信号。”
话音刚落，厂门突然炸开，辛格骑着高头大马冲出来，马靴上还沾着血，手里的皮鞭劈头盖脸往工人堆里抽：“一群懒狗！今天的活没干完，谁也别想走！”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印度巡捕，枪口对着人群，有个小工躲闪不及，被马蹄踩断了腿，惨叫声撕心裂肺。
“辛格，你的马踩了人。”杜月笙往前一步，挡在工人面前，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血渍，“按租界的规矩，得赔医药费。”
辛格勒住马，金牙在阳光下闪着恶光：“你就是那个上海滩的杜月笙？告诉你，这厂子是英国人罩着的，你敢管闲事，我让你横着出去！”他突然一扬鞭，皮鞭带着风声抽向杜月笙的脸。
阿笙眼疾手快，抽出短铳就要射击，却被杜月笙按住。他微微侧身，皮鞭擦着耳朵飞过，抽在槐树上，卷起几片枯叶。“我要的不是厂子。”杜月笙从怀里掏出张当票，“这是老东家抵押给你的厂房契，现在我赎回来了。”
辛格冷笑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本账簿：“赎？你知道这厂子值多少吗？这里的机器、棉花，连地上的钉子都是我的！”账簿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个数字旁都画着血手印——是工人被迫按的。
就在这时，厂房里突然响起警笛声，不是巡捕房的，是工部局的消防警铃。辛格脸色骤变，他在仓库里藏的走私军火怕不是被发现了。可转身要跑时，却见工人们突然围了上来，手里攥着纺锤、铁钳，眼神里的火比烟囱里的烟还烈。
“是账房先生发的信号！”阿笙低呼，他终于明白杜月笙的计划——让账房先生引燃仓库的废棉，借着救火的混乱控制局面。
辛格的巡捕们刚要开枪，厂房二楼突然泼下无数锭棉纱，缠住了他们的枪管。“那是纺织女工们！”阿笙看得清楚，十几个女工站在窗台上，手里还攥着剪刀，随时准备剪断悬在半空的棉纱。
这反转来得猝不及防，辛格的马惊了，扬起前蹄把他甩在地上。他爬起来要捡枪，却被个断腿的小工抱住腿，一口咬在膝盖上：“你赔我爹的命！”
杜月笙踩着满地棉纱走过去，从齿轮里摸出那本黑账，纸页上的血字洇透了纸背：“辛格，你倒卖的军火，一半给了日本人，一半卖给了斧头帮，这账是不是该算了？”
辛格突然怪笑起来，从靴筒里抽出把弯刀：“就算你拿到账又怎样？英国领事是我表兄，他一句话就能让你……”话音未落，他突然僵住——英国领事馆的秘书正站在人群外，手里拿着份电报，脸色铁青。
“你表兄被调回伦敦了。”杜月笙把黑账扔给秘书，“上面的签名，都是你代签的吧？”
秘书浑身发抖，这才明白刚才的消防警铃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那份伪造的电报授权书——辛格借着他的名义挪用领事馆经费，现在东窗事发，谁也保不住他。
工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老张头拄着拐杖，把个染血的布包递给杜月笙：“杜先生，这是我们凑的，您一定要收下……”里面是十几个铜板，磨得发亮。
杜月笙把铜板放回老人手里，指着厂区的钟楼：“以后这厂子归工人们自己管，选三个代表管账，日薪提到二十个铜板，受伤的弟兄医药费全报。”他顿了顿，看向那些举着纺锤的女工，“再开个夜校，教孩子们读书，学费我出。”
夕阳把烟囱的影子拉得很长，工人们开始拆卸辛格的刑房，木板裂开的声音里，混着孩子们的笑声——他们从围墙后跑出来，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菊，插在断墙上。
阿笙看着杜月笙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抢来的地盘格外沉，沉得像那些铜板，像那本血账，像无数双望着他的眼睛。而杜月笙正摸着怀表盖内侧的照片，老东家的女儿说得对，最好的地盘，从来不是挂在墙上的契书，是刻在人心上的念想。
夜校的第一盏灯亮起时，梅姐带着花街的姑娘们送来笔墨，窗纸上映出孩子们认字的影子。杜月笙站在槐树下，听着里面传来的“人之初”，突然明白，所谓抢地盘，不过是把被抢走的公道，一点点还回来而已。就像这棉纱厂的烟囱，明天该冒出干净的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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