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山风刮在脸上,像裹了冰碴子的砂纸。青云书院通往山下的石阶覆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又冷又滑。
林福踩着这样的路,又上山了。除了两大箱更厚实的冬衣和年货,还带来一封带着京城烟火气和母亲泪痕的家书。
林晏盘腿坐在自己铺着厚厚锦褥的床上,拆开那封厚厚的信。父亲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急切。
“晏儿吾儿:年关将近,府中上下皆盼汝归。汝母思儿心切,日泣于佛前,形容憔悴。贵妃娘娘亦屡次垂询,宫中赐下年节新物若干,待汝归府享用。京城年景繁华,灯市已开,百戏杂陈……望吾儿速速归家,以慰亲心,共叙天伦……”
信纸很长,絮絮叨叨写满了京城的繁华热闹,写母亲如何对着他幼时的衣物垂泪,写姐姐如何将御赐的蜜饯果子留给他,写府里新扎的琉璃走马灯如何精巧……字里行间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期盼,像无数只温暖的小手,从纸页里伸出来,要把他的心拽回千里之外那个温暖热闹的家。
林晏看着看着,鼻尖酸得厉害。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母亲倚门垂泪的样子,父亲在书房踱步强装镇定的背影,姐姐宫里那盘晶莹剔透、甜得腻人的蜜饯果子……还有满府张灯结彩、仆役穿梭的喧嚣热闹。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根。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归家之情,汹涌地撞击着他。他想娘亲了,想爹爹了,想姐姐了,想家里暖烘烘的地龙和永远吃不完的点心……
他捏着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节泛出青色。信纸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他猛地抬起头,像溺水的人寻找浮木,目光急切地投向窗边。
谢霄坐在那里。
冬日午后惨淡稀薄的天光,透过蒙尘的窗纸,吝啬地落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略显单薄的靛青棉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清冷孤绝。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书卷,修长的手指平稳地翻过一页纸张,发出清晰而单调的“沙——沙——”声。这声音,是此刻寂静学舍里唯一的响动。
他整个人,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冰冷而完美的玉雕。没有温度,没有期盼,与窗外即将到来的、属于人间的盛大喧嚣,格格不入。
林晏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想象出一幅画面——除夕夜。
空荡荡、冷冰冰的竹字号学舍。一盏豆油灯,光线昏黄微弱,勉强照亮书案一角。桌上一碗早已冷透、凝结着油花的素面。谢霄独自一人,穿着同样的靛青旧袍,背脊挺得笔直,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书。窗外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可怕。那孤零零的、被昏暗光线拉长的背影,像一根扎进寒夜的冰棱。
那个画面,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林晏此刻被家书煨得滚烫的心窝里!
“嘶……” 林晏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冷又疼。刚才汹涌澎湃的归家之情,瞬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回去?回到那个温暖热闹、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家?
留下?留在这个冷清得像坟墓的学舍,陪着这个……冰雕?
一边是血脉相连、日夜思念他的至亲,是唾手可得的温暖和宠爱。
一边是……谢霄。
大腿还没抱够本!万一这两个月生疏了怎么办?万一爹娘在家又做了什么得罪未来首辅的事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他走了,谢霄又是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啃着冷硬的馒头,听着外面的热闹,守着这死一样的寂静……
林晏捏着信纸的手指颤抖起来。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对爹娘的愧疚,对谢霄的……心疼?不舍?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冰冷的画面让他胸口闷得发慌,比回家吃不到蜜饯果子还难受百倍。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心里疯狂撕扯、拉锯。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小小的学舍里来回踱步,像只困在笼子里的焦躁小兽。
目光一会儿落在信纸上母亲“日泣于佛前”的字句,一会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窗边那个沉静孤绝的身影。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惨白渐渐染上了灰蓝的暮色。
书院的管事在门外提醒:“林公子,往京城的驿马申时末(下午五点)发最后一趟,寄信要快了!”
管事的声音像惊雷,炸醒了陷入泥沼的林晏。
他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在信纸和谢霄之间最后、最激烈地挣扎了一瞬。
最终,他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吼,猛地冲到书案前!
抓起笔!
墨汁因为动作太猛,在笔尖凝聚,然后“啪嗒”一声,重重滴落在回信用的素白信笺上,迅速晕染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顾不上了!
笔尖重重落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和难以言喻的慌乱愧疚,在那团墨渍旁,歪歪扭扭地写下:
“父亲母亲膝下敬禀:儿……儿在书院一切安好,唯……唯课业繁重异常,夫子督学甚严……值此年关,恐荒废学业,有负亲恩……故……故决意留院苦读,潜心向学……年节……便不归家了。万望双亲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不孝儿晏叩首再拜……”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艰难,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写到“不归家了”四个字时,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
写完最后一个“拜”字,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将笔掷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墨迹未干的信纸摊在桌上,那团刺目的墨污和歪扭的字迹,像他此刻无法言说的心虚和愧疚。
他不敢再看,胸口像揣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又烫又疼,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抓起信纸,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学舍,将信塞给等候在外的管事,哑着嗓子:“寄……寄出去!” 然后转身就跑,像逃离犯罪现场,不敢有丝毫停留。
……
“砰!”
竹字号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站在门口,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入了两簇灼灼燃烧的火焰,直直地射向窗边那个身影。
“谢兄!”
他的声音又清又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兴奋和解脱,在寂静的学舍里炸开,几乎要穿透屋顶,“今年我不回去了!我留下来!陪你过年!”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斩钉截铁的宣告意味。
窗边。
谢霄翻动书页的手指,在“陪”字落音的刹那,骤然僵在了半空!
那骨节分明、向来沉稳的食指,就那样悬停在书页上方半寸,凝滞不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不再是平日那种平静无波的深潭,而是像被投入了巨石,翻涌起极其复杂难辨的波涛。
惊愕、难以置信、一丝极淡的困惑……还有某种更深沉、更汹涌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狠狠击中的东西,在他墨色的眼底剧烈地翻腾、沉淀。
他就那样抬着头,眼神深邃得如同无底寒渊,牢牢地锁住门口那个气喘吁吁、眼睛亮得吓人的少年。
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那个做出如此决定的、不可思议的念头。
学舍里一片死寂。
只有林晏尚未平复的喘息声,和他自己胸腔里那颗骤然失序、沉重撞击着肋骨的心脏。
暮色从窗口涌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沉默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蔓延、发酵。
林晏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刚才那股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开始漏气。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想再说点什么打破这可怕的寂静。
就在他即将承受不住那深沉目光的压力时,谢霄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低沉到几乎听不清、却带着千钧重量的音节,从他喉间滚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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