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灯塔计划”的办公室内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林青刚刚将玩累了的女儿安安在旁边的摇篮里哄睡，小家伙呼吸均匀，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的一根手指。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抽出来，为她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坐回电脑前。
屏幕上，是一份名为《“智能”教育进校园：是赋能还是捆绑？》的调查报告初稿，由训练营的学员陈锋旭发来，请求指导。林青泡了杯浓茶，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开始审阅。起初，他还能保持平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份报告，数据翔实，图表精美，甚至引用了多篇权威论文和国外案例，逻辑链条看似无懈可击。它通过大量网络问卷和公开数据，论证了某品牌“智慧课堂”系统在提升教学效率方面的“显着效果”，并对部分家长的质疑进行了“理性”驳斥。然而，林青却越看心越凉。
报告里充斥着AI辅助写作特有的那种“正确的废话”和僵化的句式，看似面面俱到，却毫无烟火气，更缺乏记者应有的、带着体温的现场感。通篇看不到对一线教师、学生、家长的深度访谈，没有对课堂实际应用场景的观察，更没有对所谓“效率提升”背后可能隐藏的强制推广、数据隐私、加重学生负担等问题的深入探究。这更像是一篇经过精心包装的学术论文，或者……那个品牌的软文。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林青心头。他追求真相十几年，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浮于表面、依赖技术、缺乏灵魂的“调查”。半隐退并没有磨灭他的职业操守，反而让他对新闻的本质有了更纯粹的坚守。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十五分。几乎没有犹豫，他拿起手机，找到了陈锋旭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迷迷糊糊、带着睡意的声音：“喂……哪位？”
“我，林青。”林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和一丝压抑的火气，“你发来的报告初稿，我看了。”
陈锋旭显然瞬间清醒了，声音带着紧张：“林、林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糟糕！”林青毫不客气，“通篇AI痕迹！数据堆砌，逻辑生硬，完全没有血肉！你下过学校吗？你跟那些被‘赋能’的老师聊过吗？你问过那些每天盯着平板电脑的孩子眼睛累不累吗？你听过家长抱怨设备费和莫名其妙的打卡任务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砸得电话那头的陈锋旭哑口无言。
“记者最基本的功力是什么？是‘扫街’！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不是坐在电脑前堆数据、跑模型！”林青的语气愈发严厉，“你这篇东西，看似客观，实则立场先行，完全被数据和网络信息牵着鼻子走，根本没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你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能叫调查报告吗？能对得起‘灯塔’这个名字吗？”
隔着电话，林青仿佛都能看到对方涨红的脸和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
“小陈，我不是否定技术。技术是工具，但记者的大脑和双脚，才是核心。这份报告，我的意见是——推倒重来！”
他顿了顿，开始手把手地教：
“第一步，放下你的电脑和问卷小程序。明天一早，就去报告中提到的那几所学校门口蹲着，看看上学放学的情景，找机会跟接孩子的家长聊，跟路边小卖部的老板聊。”
“第二步，想办法接触几位真正在使用这套系统的一线教师，听听他们的真心话，是便利多还是负担多？”
“第三步，去教育局，了解这套系统引进的决策过程、招标细节，看看有没有利益输送的可能。”
“第四步，去查查这家品牌公司的背景、股东、关联企业，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把这些都摸透了，让你的脚上沾满泥土，让你的笔记本写满活生生的人话，再动笔！记住，公正不是和稀泥，精准不是堆数据，是要在深入调查后，无限逼近那个复杂的事实真相！”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陈锋旭有些颤抖但坚定的声音：“……明白了，林老师！我错了，我马上重新开始！谢谢您！”
挂断电话，林青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胸口那股憋闷散去不少。他转头看了看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安安，眼神重新变得柔和。他依旧是那个对新闻品质有着近乎偏执要求的林青，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三天后，林青收到了陈锋旭发来的第二版报告。他仔细审阅着，这一次，报告中有了清晨校门口的喧嚣，有了家长抱怨设备太贵、孩子视力下降的原话，有了老师私下吐槽系统卡顿、增加额外工作量的无奈，也有了关于品牌公司与某位前教育局官员存在关联的模糊线索……虽然文笔依旧稚嫩，调查也远未到深入的程度，但那份冰冷的AI痕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却真实的、试图触摸真相的努力。
林青仔细地批注了修改意见，在回复邮件里，只写了两个字：“可发。”
他不知道的是，在“灯塔计划”的训练营学员私下的小群里，他的代号早已不是“林老师”，而是让人又敬又畏的 “林教头”。
“救命！稿子被林教头打回来了，骂得我狗血淋头……”
“正常，我上次那个数据不全，他半夜两点直接电话追杀！”
“林教头太可怕了，要求严得变态！不过……被他虐过之后，好像真的开窍了一点……”
这样的情况，在“灯塔计划”里时有发生。严厉，是另一种形式的负责与传承。
夜深了，林青关掉电脑，办公室重新陷入一片宁静，只有安安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他轻轻推动着摇篮，目光落在窗外远处依旧闪烁的都市灯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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