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梅雨渐歇,暑气便迫不及待地从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里蒸腾起来。
徐府书斋里,冰鉴换了一轮又新冰,却似乎压不住徐文谦心头的燥火。
“苏州的玻璃,常州的棉纱,还有松江那边新出的‘飞梭’布……价格又被那几家自己人往下踩了一脚!”
他将一份刚送到的商情简报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说是要共进退,一致对外,可林家、张家私下里给老主顾的价,比会里定的低了整整半成!这同盟,还没见着皇家的颜色,自己先漏了风!”
坐在下首的徐文远,如今常驻金陵打理家族新兴工坊,脸上也带着疲惫。
他没接话,只将一份《皇业司招标名录》推了过去,指尖点在其中几行:“叔父,且看这个。京师至直隶的官道修缮,全部采用新式水泥,所需水泥量……是个天文数字。皇业司自家的工坊产能不足,已明确对外招标,不限出身,只看质量与报价。”
徐文谦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呼吸略微急促。这可是块流油的肥肉,若能拿下,家族在新行业的根基就算彻底稳了。
但他随即冷哼:“不限出身?说得好听!那招标章程里,条条框框多得能勒死人!什么‘凝结时效需在两个时辰内’,‘抗压强度需过五石’……分明是韦筱梦那丫头捣鼓出来的门槛!”
“门槛是高了点,”徐文远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但若能迈过去,便是通途。据侄儿所知,湖州沈家、扬州白家,已暗中从皇业司学堂挖走了几个熟手匠师,正在日夜试制,看样子,是铁了心要争一争。”
“沈家?白家?”徐文谦眉头拧紧,“他们什么时候也掺和起这‘贱业’了?”
在他这等累世清贵的世家眼里,经商终是末流,若非利益巨大,且皇帝逼得紧,他们是不愿亲自下场的。
“此一时彼一时了,叔父。”徐文远放下茶杯,声音压低,“陛下这‘技术扩散’,看似自毁长城,实则是另开了一片天地。跟不上这浪潮的,别说吃肉,怕是汤都喝不上一口热乎的。沈家、白家,门第虽不及我徐家,但胜在船小好调头,如今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借这东风了。”
徐文谦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密信,京师那边,皇帝似乎对几家“识时务”的中小世家格外开恩,不仅皇业司的订单有所倾斜,连户部批下的“兴业贷款”,利率也低得让人眼红。这分明是……分化瓦解之术!
“给那几家去信,”他最终阴沉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招标之事,可以商量。但价格,必须统一!绝不能让皇室看了笑话!”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御花园一角,气氛却与江南的凝重截然不同。
司徒清漓并未穿着繁复的龙袍,只一身天水碧的常服,蹲在特意开辟出的“试验田”边,小心地拨弄着一株已经结出小果的番茄苗。
旁边站着几个衣着华贵却略显拘谨的中年人,正是湖州沈家和扬州白家的家主,以及另外几位在新技术领域投入颇深的中等世家代表。
“沈卿家看看这‘托马特’,”女帝随手摘下一个半红不红的果子,递给沈家主,“滋味虽酸,但开胃生津,更妙的是不挑地,房前屋后都能种。朕打算在直隶官道修缮完成后,沿路驿站推广种植,一来改善驿卒膳食,二来也可向过往商旅展示,算是……活广告吧。”
沈家主双手接过那枚红果,受宠若惊,连声道:“陛下圣明!此物若能推广,实乃利国利民之善政!”
“利国利民,也需诸位鼎力相助。”司徒清漓站起身,接过内侍递上的湿帕擦了擦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拉家常。
“官道修缮的水泥招标,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皇业司会派出工匠指导,确保达标。至于资金周转嘛……”她目光转向一旁陪同的岑子瑜。
户部侍郎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笑容可掬:“陛下体恤,已命户部设立‘兴业专项贷’,凡通过皇业司资质审核,承接官方工程的商户,可享受年息五厘的优惠贷款,较市面通行利息,低了三厘有余。”
几位家主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低息贷款,皇家技术支持,再加上稳定的官方订单……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金山!
白家主激动得胡子微颤,躬身道:“陛下信重,臣等必竭尽全力,定将官道修得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是基础,”司徒清漓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朕更希望看到的是,诸位能借此机会,精进工艺,降低成本。将来,这水泥不仅要铺遍我大齐的官道,还要修渠筑坝,建厂盖房,这市场……大得很。眼光,要放长远些。”
她语气温和,话里的意味却让几位家主心头一凛。
这是鼓励,也是提醒——跟着皇室走,有肉吃;但若只想躺着赚钱,恐怕不成。
“臣等明白!”几人齐声应道。
又闲聊了几句农事,司徒清漓便让他们退下了。
看着几人恭敬离去的背影,岑子瑜才低声道:“陛下,如此优待,会不会让徐家那边……”
“眼红?”司徒清漓挑眉,走到旁边的鱼池边,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锦鲤争抢。
“他们若肯放下身段,按朕的规矩来,朕自然也给他们同样的待遇。若不能……”
她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语气淡然,“那就看着别人吃肉吧。市场这么大,朕难道还能把所有饭碗都端在自己手里?分化拉拢,总好过他们铁板一块给朕使绊子。”
她顿了顿,问道:“文康到哪儿了?”
“回陛下,文康大人的船队已过琉球,预计半月内可抵津门。”
“好。”司徒清漓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等他回来,这工商立法的大事,就该提上日程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浩瀚太平洋上,一艘悬挂着大齐龙旗的蒸汽明轮战舰,正劈波斩浪,向西航行。
司徒文康站在舰桥,任凭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拂脸庞。
他比离开京师时黑瘦了些,眼神却更加锐利沉稳,腰间除了原本的玉佩,还多了一串用美洲鹰羽和彩色宝石编织的饰物,随着船身轻轻晃动。
“大人,关于美洲各部落语言、习俗的最终汇总笔记,还有各部与行省签订的贸易契约副本都在这里了。”一名文官恭敬地递上一只密封的铁箱。
司徒文康接过,随手打开翻看,里面是厚厚几大册手稿,图文并茂,记录详尽。
他满意地点点头:“很详尽,可见用心了,对了,有新齐那边的消息吗?接任的刘大人,可还顺利?”
“刘大人性格沉稳,精通数部部落语言,已开始接见各部使者,局面平稳。”
“那就好。”司徒文康合上铁箱,目光投向西方无垠的海面。
离开美洲,他心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在新战场施展抱负的兴奋。
陛下密信中的嘱托言犹在耳——商务部,《商会法》,《专利法》……
他知道,一场不同于美洲拓荒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激烈的战争,正在国内等待着他。
他摸了摸怀里那本自己闲暇时整理的《美洲商事惯例初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些部落之间原始却有效的契约精神,那些基于互惠的贸易规则,或许能给国内僵化的商事体系,吹去一点不一样的风。
“加速航行!”他下令道,“早点回去,咱们也好……大干一场。”
金陵,徐府。
“什么?沈家、白家,还有那几个墙头草,都拿到了皇业司的资质认证和低息贷款?”
徐文谦听着管事的汇报,脸色铁青,“他们哪儿来的合格水泥?”
管事小心翼翼道:“听说……是皇业司派了工匠,直接驻场指导……”
“砰!”徐文谦一拳砸在案上,“欺人太甚!这是明着拉拢他们来对付我们!”
徐文远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几盆从海外引进、却因水土不服而蔫头耷脑的奇异花卉,幽幽道:
“叔父,陛下这是阳谋。她划下了道,愿意跟着走的,给糖吃;不愿意的,就在一边看着。我们……还要继续抱着‘士大夫不与民争利’的架子吗?”
徐文谦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他何尝不知这是阳谋?但主动向皇室低头,放弃世家超然物外的地位,去和那些“幸进之臣”、甚至平民商户在同一个规则下竞争……这口气,他实在难以下咽。
“再看看!”他咬着牙,“招标不是还没开始吗?我就不信,离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
又过了几日,津门码头。
巨大的蒸汽战舰缓缓靠岸,司徒文康一身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地踏上故土。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就看见码头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韦筱梦正指挥着工人将一台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机器吊装下船,旁边站着满脸无奈的岑子瑜。
“韦司正,岑侍郎,别来无恙?”司徒文康笑着迎了上去。
“哟,我们的大使臣回来了?”韦筱梦回头,挑眉打量了他一下,“黑了,瘦了,看来美洲太阳够毒。正好,一起来看看格物院这款新式压力计,安装在锅炉上稳不稳定……”
岑子瑜则上前一步,苦笑着低声道:“文康兄,你可算回来了。陛下催问《商会法》框架好几次了,我这户部被工部追着要钱,被世家暗中下绊子,还要琢磨立法,实在是焦头烂额啊!”
司徒文康看着这两位好友(自从司徒文康投靠女帝,他们便成了知交好友),如今都因这时代浪潮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由会心一笑。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美洲商事惯例初探》递过去:“别急,我这不是带着‘他山之石’回来了吗?走吧,先回京面圣,路上跟我聊聊,如今这国内的水,到底浑成了什么样。”
马车驶向京师,车轱辘压在刚刚用新式水泥修补过的官道上,平稳异常。
司徒文康听着岑子瑜和韦筱梦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近来风波,看着窗外偶尔掠过的、正在兴建的民间水泥窑和玻璃工坊,心中渐渐勾勒出未来的蓝图。
分化,已经初见成效。拉拢,正在进行。而接下来,该是立规矩的时候了。
他捏紧了手中的书稿,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
这国内的经济疆场,可不比美洲的雨林群山来得轻松。但,这才有意思,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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