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二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高辉的灵魂上。每一分每一厘，都带着林薇去大姐家时，可能承受的审视、怜悯、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鄙夷。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如何低着头，绞着手指，在那相对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艰难地开口，承受着姐妹间因他而生的、无形的隔阂与压力。
这笔债，比他前世欠下的任何赌债，都要沉重千万倍。
缴纳“管理费”的日子终于到了。刀疤强带着黄毛，准时晃悠过来，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辉哥，钱准备好了吧？”刀疤强用指甲剔着牙，斜眼看着高辉。
高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四十块钱，递了过去。崭新的纸币，是他特意去信用社换的，此刻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刀疤强接过钱，用手指“哗啦”一声捻开，确认数额无误，脸上露出满意的狞笑，拍了拍高辉的肩膀：“懂事！继续保持！”
那力道不轻，带着侮辱性的意味。
高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冷了下去，凝固成坚冰。
他看着刀疤强和黄毛勾肩搭背、骂骂咧咧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市场的拐角，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里，几个新月形的血痕清晰可见。
林薇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看到了高辉递钱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看到了他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的脊背，也看到了他掌心那刺目的红痕。
她的心，也跟着那递出去的钱，沉了下去。但这一次，沉底之后，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只剩下绝望，反而涌起一股混杂着心痛和同样冰冷的愤怒。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默默地开始收拾摊位，动作比平时更快，更用力。
晚上回到家，气氛比往常更加沉闷。连朵朵都感觉到了，乖乖地自己玩着那只毛绒兔子，不敢吵闹。
高辉坐在桌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记账。他只是看着油灯跳跃的火苗，眼神空洞。
林薇哄睡了朵朵，走出来，看到他这副样子，脚步顿了顿。她去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然后，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其他事情的情况下，主动坐在他对面。
高辉抬起眼，看向她。
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里面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平静的坚决。
“钱，我会尽快还给大姐。”高辉哑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薇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不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高辉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和厚茧的手上，继续说道：“摊位上，以后下午我来炒土豆吧。”
高辉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炒土豆是摊位现在最赚钱的营生，也是体力活，一直是他自己在做。炉火灼人，铁锅沉重，翻炒需要臂力和耐力。
“太累，烟熏火燎的……”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我能行。”林薇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你……你去想别的办法。”
“想别的办法”。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高辉脑中混沌的迷雾。
她不是在抱怨，不是在认命。她是在告诉他，她愿意承担更多，让他能腾出手，去思考，去破局。去对付像刀疤强那样的恶犬，去挣一条真正的、不用仰人鼻息的活路！
高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汹涌而上，冲得他鼻腔发酸，眼眶发热。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
他看着林薇。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曾经只剩下绝望的眼睛，此刻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澈，沉静，映着一点跳动的火光，也映着他的倒影。
他看到了信任。不是盲目的，而是基于他这几个月来一点一滴的改变，所建立起来的，审慎的、却无比坚定的信任。
他看到了同盟。不是口头上的，而是行动上的，愿意与他共同承担风雨、并肩作战的同盟。
他更看到了一种……他前世求而不得的，名为“家”的雏形。
“好。”高辉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话，说出来太轻。有些决心，只能用行动证明。
第二天下午，林薇果然接过了炒土豆的勺子。起初，她动作生疏，手臂力量不够，翻炒起来很是吃力，额头上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被灶火映得亮晶晶的。有几次，油花溅起来，烫得她手一缩。
高辉在一旁看着，心揪得紧紧的，却没有上前插手。他只是默默地准备好配料，将卖完的蔬菜收拾好，在她需要加水或者调整火候时，及时递上东西。
渐渐地，林薇掌握了诀窍。她发现翻炒不需要用蛮力，借用腰力和巧劲，反而更省力，土豆受热也更均匀。她开始尝试调整火候，让土豆外壳更加焦香，内里更加粉糯。
顾客们很快发现了掌勺人的变化。
“咦？换老板娘炒了？味道好像更香了！”
“老板娘厉害啊，这火候掌握得真好！”
这些朴素的夸奖，让林薇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她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更加专注地挥动着手里的铁勺，但那微微挺直的脊背，却透露出她内心的些微欢喜和成就感。
高辉在一旁看着，看着她被灶火烤得通红的脸，看着她专注挥勺时那认真的侧影，看着她偶尔因为顾客的夸奖而微微翘起的嘴角……
他胸口那块被烙铁烫过的地方，那灼热的痛楚，似乎渐渐被一种温热的、源源不断的力量所取代。
那烙印还在，深可见骨。
但它不再仅仅是屈辱的标记。
它成了勋章。刻录着他的悔悟，她的勇气，和他们共同决定要走下去的，这条布满荆棘却通向光明的路。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市场外熙攘的街道，眼神锐利如刀。
是该，想想别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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