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擦着黑儿,北京城像裹在一层青灰色的雾里。
我揣着宣德炉,沿着筒子河一路往西走。脚下是石板路,踩上去咯噔咯噔响,声音在空旷的街上传得老远。河边的柳树叶子早就落光了,枯枝在晨风里地抖,像鬼拍手。
我没敢走正阳门,那儿有日本兵站岗。我绕到东华门,那儿有个小角门,是看门老头儿王瘸子的地盘。王瘸子七十多了,在故宫看了四十年门,日本人来了也没换人——他一个瘸腿老头子,杀他都嫌费子弹。
我敲了三长两短的暗号,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王瘸子那张核桃似的老脸。
三爷?他揉揉眼,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找马院长。我把一块大洋塞进他手里,急事儿。
三爷,不是我不让您进,他犯难,这会儿才四点,院长还没起呢。
起了。我说,他每天都四点起,练太极,我知道。
王瘸子瞅瞅我,又瞅瞅我怀里鼓囊囊的包袱,末了叹了口气:得,您是个有本事的。进去吧,别声张。
他侧身让我进去,又探头往外瞅了瞅,确定没人跟着,才关上门。
故宫里黑漆漆的,只有角楼上挂着几盏气死风灯,鬼火似的。我走在东筒子夹道里,两边是高墙,墙上琉璃瓦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排排怪兽的牙。风从夹道里穿过去,发出的声音,像有人在哭。
我熟门熟路,拐进西华门,顺着西一长街往南,到了南薰殿。马衡院长的办公室就在这儿,以前是宫里藏书的地方,现在改成院长室。
屋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个伏案的身影。
我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苍老的声音。
三爷。
沉默片刻,门开了。马院长站在门口,穿着件旧棉袄,山羊胡在晨风里微微抖动。他打量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包袱上。
三爷,您...
马院长,我把包袱递过去,物归原主。
他接过包袱,手就开始抖。进了屋,在灯下打开,一见那炉子,眼泪地就下来了。
三爷,他声音哽咽,您这是...救了国宝啊!
别谢我。我摆手,谢一个死了二十年的太监。
他捧着炉子,像捧着个刚出生的孩子,手指轻轻摩挲炉身,嘴里念念有词:栗壳色...蟹壳纹...鱼子纹...错不了,错不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放大镜,对着炉底仔细看。那六字篆书在放大镜下,笔锋转折,力透纸背。
三爷,他抬起头,老泪纵横,您知道这炉子的来历吗?
大概知道。我说,李莲英守着它二十年,最后交给了张来顺。
张来顺?他皱眉,那是李总管的本家侄子?
我点头,可他没保住命。
我把老张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马院长听着,眼泪又下来了:又一个...又一条命啊...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山羊胡一抖一抖的:三爷,这炉子不是普通的宣德炉。它是建文炉,比宣德炉早了三朝。当年朱棣破南京,建文帝失踪,这炉子就是他从宫里带走的唯一遗物。后来传到王承恩手里,王承恩上吊前,交给了江南一个读书人。那读书人隐姓埋名,护了炉子三百年,直到同治年间,才被李总管偶然发现。
所以李莲英拼了命也要保住它?
保住的不是炉子,是口气。他看着我,是咱们中国人,不能断的那口气。
他把炉子放回桌上,深深给我鞠了一躬:三爷,我替国家,谢谢您。
我赶紧扶他:别,我受不起。
您受得起。他直起身,这炉子不是古董,是国运。您保住了它,就是保住了咱中国人的骨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收据,上头写着:今收到燕子李三先生捐赠宣德炉一件,货真价实,为国护宝,功德无量。底下盖着故宫博物院的朱红大印。
三爷,他把收据递给我,您收好。这不是钱,是个凭证。日后您有难处,拿它来找我。
我没推辞,把收据揣进怀里。有这东西,我燕子李三这辈子就算洗白了——至少洗白了一半。
马院长,我想起件事儿,这炉子,您打算怎么处置?
藏进库房最深处。他说,对外就说,让日本人抢走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说,可还有件事儿得求您。
您说。
小六炸了宪兵司令部,日本人现在满世界搜捕我。我压低声音,可这事儿得有人顶缸,不然他们没完。
顶缸?他一愣,怎么顶?
您就说,这炉子是我从李文忠手里抢的,李文忠是内贼,想卖给日本人。现在李文忠死了,炉子在我手里,我捐给国家了。日本人要追究,让他们找死人要炉子。
马院长琢磨了琢磨,一拍桌子:高!这叫死无对证!
他当即提笔,写了份声明,大体意思就是我刚才说的。写完了,盖上大印,交给我:您拿着,遇到宪兵,就给他们看这个。
我揣着声明和收据,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三爷,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笑了笑,接着当贼呗。
还当贼?
当贼怎么了?我说,贼能办官办不了的事儿,能守官守不住的东西。这活儿,我干定了。
他沉吟片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我:这是我写的《故宫文物考》,您有空翻翻。里头的门道,对您有用。
我接过书,揣进怀里,转身出门。
天已经亮了,东边泛起鱼肚白。筒子河面上升起薄雾,像给故宫蒙了层纱。我走在西筒子夹道里,脚步轻快,心里踏实。
这趟活儿,没白干。
怀里的收据和声明,比三百两黄金都沉。我燕子李三这辈子,头一回偷了件值钱的东西——不是为钱,为一口气。
一口中国人的气。
可刚拐出西华门,进了南长街,就听见远处传来尖锐的警笛声。
哔啵哔啵——
声音由远及近,刺得人耳膜疼。街上开始乱,小贩推着车跑,行人四散奔逃。两辆日本宪兵的挎斗摩托从北池子方向冲过来,车上架着机关枪。
站住!
抓燕子李三!
我脑子地一声,小六炸了宪兵司令部!这小王八蛋,不是说好只放把小火吗?怎么炸了整个司令部?
不能慌。我贴着墙根儿走,脚步不慢不快,跟普通行人一样。可心跳得跟敲鼓似的,手心全是汗。
挎斗摩托从我身边冲过去,没停。他们往我住家的方向去了,那儿早没人了。
我松了口气,可没等这口气喘匀,又一辆卡车开过来,上头全是日本兵,枪都上膛了。车上还贴着告示,画着我的头像,底下写着汉字:「悬赏捉拿飞贼燕子李三,赏金三千大洋。」
三千大洋!李文忠的命才值五百,我这一颗头,涨了六倍。
我不能再在街上晃了。前面就是南池子,那儿有座法国教堂,神父姓皮埃尔,是老五的远房舅舅。老五说过,实在没辙了,就去教堂找他,就说是五子让你来的。
我加快脚步,可刚走到教堂门口,就看见几个伪警察在盘查行人。他们拿着画像,一个一个对。
完了。
我转身要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三?
我一激灵,手摸向怀里。可回头一看,是个拉洋车的,戴着破毡帽,低着头。
三爷,是我,疤瘌眼。
他掀开帽子,露出张猴儿似的脸:三嫂让我来接您,快上车!
我没犹豫,跳上车。他抄起车把,跑得飞快,钻进旁边的衚衕。後头传来警察的吆喝声,可已经晚了。
三爷,疤瘌眼边跑边说,宪兵司令部被炸了,死了三个日本军官。小六那小子,在平西根据地呢,安全。
我松了口气,可心里骂:这小王八蛋,跑挺快。
洋车在衚衕里左拐右拐,最後停在那座法国教堂後门。疤瘌眼敲了敲门,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高鼻子的洋脸。
五子的朋友。
门开了,我闪身进去。神父皮埃尔是个六十多岁的法国人,穿着黑袍子,蓝眼珠子在我身上打量。
燕子李三?他用不熟练的中文问。
我听五子说过你。他点点头,你是个侠盗。
侠字不敢当,盗是真的。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没关系,上帝会原谅你。来,跟我来。
他领我走进教堂的地下室,那儿堆着杂物,有股发霉的味儿。他挪开一个破木柜,後头露出一扇暗门。
这是以前义和团挖的地道,他解释,通到外城的菜市口。你从这儿走,安全。
神父,我问,您为什麽帮我?
五子救过我命。他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要烧教堂。五子带人护着,我才活下来。中国人讲义气,我们法国人也讲。
他打开暗门,里头黑黢黢的,有股潮气。
三爷,他递给我一个包袱,这是五子让我准备的,去天津的路引和盘缠。
我接过包袱,深深鞠了一躬:神父,您这份情,我记着。
不用记。他画了个十字,去吧,护好那炉子。它是中国的宝贝,也是世界的宝贝。
我钻进地道,皮埃尔在後面关上门。地道很窄,只能爬着走。我爬了约莫半个时辰,前头有光亮。钻出去,是一间破马棚。
马棚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堆满了白菜、萝卜、土豆,还有几只咯咯叫的母鸡。车把式是个老汉,见我出来,叭叭地抽了口旱烟。
三爷?
是我。
上车吧,他掀开车上的草帘子,藏在菜堆里头,保准没人查。
我钻进菜堆,白菜叶子味儿混着土腥气,熏得我直想打喷嚏。老汉用草帘子把我盖严实,又扔了几只鸡在我旁边,鸡屎味儿一熏,更臭了。
三爷,老汉在外头说,五子交代了,让您忍着点。到了天津,有人接您。
知道。我闷声闷气地答。
马车晃悠悠地动了,从菜市口出城,一路往东。城门口有日本兵把守,拦下车检查。我听见皮鞋声走近,心提到了嗓子眼。
干什麽的?
送菜的。老汉答,给天津卫的饭馆子送菜。
打开看看。
太君,这菜都码好了,打开就散架...
八嘎!
草帘子被掀开,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一只母鸡受了惊,咯咯咯地叫着飞起来,鸡屎拉了我一脸。
日本兵骂了几句,捂住鼻子:滚!快滚!
草帘子放下,马车继续往前走。我听见城门在後头嘎吱嘎吱地关上,心里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我躺在菜堆里,从怀里掏出那张收据,对着从草帘缝里透进来的光看。
收据上盖着故宫的朱红大印,印文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张纸,是我这辈子偷过最值钱的东西,可比三百两黄金沉多了。
我把它贴身藏好,闭上眼,任凭马车摇晃。
这趟北京,来得值,走得也值。
我燕子李三,偷了一辈子,就这一回,偷的不是宝贝,是人心。
是死了二十年的老太监李莲英的心,是抽大烟的老张的心,是快死的陈永忠的心。
这三颗心,加在一起,叫中国心。
马车晃啊晃,晃得我睡着了。梦里头,我又看见了李莲英,他穿着太监的官服,站在故宫的角楼上,冲我摆手。
他说:「三爷,保重。」
我说:「李总管,您也保重。」
他笑,露出一口白牙,转身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马车停在天津卫的码头边,老汉掀开草帘子:「三爷,到了。」
我钻出来,浑身都是鸡屎味儿,臭不可闻。可我怀里揣着那张收据,心里头香得很。
码头上有人等我,是个戴礼帽的年轻人,冲我招手。
三爷,我叫阿强,平西根据地的。六哥让我接您。
小六还好吗?我问。
好着呢,就是惦记您。他递给我一套新衣裳,您换上,咱们坐船去上海。
上海?
他笑,上海滩更需要您这样的侠盗。
我换上衣服,把旧衣裳扔进海河。看着那身破棉袄随波逐流,心里头竟有些舍不得。
可我知道,燕子李三,该南飞了。
飞到没有战火的地方,飞到能让这口气,重新燃起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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