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保定北城墙。风从拒马河谷吹上来，带着干草和硝磺味，像无数把小锉刀，把人脸刮得生疼。我和白玉兰趴在马道暗角，胸口紧贴冷砖，心跳声却盖过风声——咚咚，咚咚，像更鼓，像戏台终章的梆子。两颗玉珠，此刻贴在我腹部，用鹿皮裹了，再裹羊肠，外面还套一层油纸，仍透出冰凉，像两块凝固的月光，压得我喘不过气，又让我舍不得松手。
身后，是满城灯火与犬吠——日伪联合搜捕令已下到天亮：「独眼飞贼」若再出现，可当场击毙。我们成了悬在城头上的风筝，线一断，要么飞，要么摔得粉身碎骨。可风筝线，此刻正攥在我俩自己手里。
时间回溯到三时辰前。
洋行地下，甲七号保险柜。我撬开最后一颗密码钉，铁门「嗒」一声轻响，像狮子打呵欠。柜里，一只小铁盒，盒盖用红漆写着「J.L.E」——Jade Lion Eyes。打开，却只有一颗玉珠，另一颗空缺。我愣半秒，随即苦笑：空缺的那颗，此刻不正贴在我肚脐眼上？合着兜兜转转，藤田也只到手半幅，另一半早被白玉兰摸走。如今双珠终于凑齐，在鹿皮袋里轻轻碰撞，「叮」一声，像久别重逢的孪生，又像对我俩的嘲笑：你们忙通宵，其实只赚回本来就属于中国人的东西。
白玉兰把空盒重新锁回，对我挑眉：「走，上去！再拖，鬼子要封井口。」我们沿冷风管爬回一楼，正撞见守夜警卫换岗，四人围桌赌骰子。我掏出口琴，吹了一段《夜来香》，声音被铁管放大，像幽灵在仓库转圈。警卫面面相觑，笑骂「收音机坏了」，一齐涌去检查。我们趁黑溜出后门，翻墙，穿巷，像两把快刀，把日租界的罗网划开一道口子。
此刻，两颗珠子在我怀里，一份「北边」的接头函在白玉兰兜里，还有一张「特别通行证」——我花两块大洋买的空白，再私刻藤田手章，填上「医用酒精专车」字样。只要出得城墙，一路向北，一百三十里，就到游击区。那边有人接，有盘尼西林，也有未来。
可城墙，是最后一道鬼门关。伪军加日本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电筒像长刀，来回劈夜色。我们趴在马道斜坡，数灯光：东一、东二、东三……一共七束，规律是各照十五秒，空档八秒，交叉死角——只有西北角老炮台，因年久失修，缺两块砖，灯光扫不到。那里，是我们翻出去的唯一生路。
「你走前，我垫后。」白玉兰低声。我摇头：「我轻功比你稳，垫后保险。」她笑，月光下牙齿白得耀眼：「行，那一起跳，谁摔断腿，谁背对方一辈子。」我心底一热，却故意打趣：「背不动，你吃得太重。」她飞脚踢我屁股，却被我抓住脚踝，两人一起滚进暗影，差点碰落砖石，惊动岗哨。吓得我们同时闭嘴，心跳撞在一起，像两口铜锣，却出奇地安稳——原来生死边缘，也能开出一点滑稽的野花。
八秒空档到！我们同时蹿起，像两道贴地黑烟，几步冲到缺砖口。我解腰带，先放她下去——城墙高三丈七，外砖内土，她足尖点墙面，双手攀绳，嗖地滑落。我紧随其后，脚刚蹬墙头，一束手电突然扫来，我猛收腹，整个人贴墙成一张饼，光柱贴鼻尖擦过，照出我鼻翼一层油汗。下面，白玉兰已落地，学两声鹧鸪叫，我顺绳溜下，落地时踩到枯草，「嚓」一声轻响，惊动最近一名伪军。他回头喝：「谁——」
我掏出口琴，对他背后黑暗，轻轻吹了两个音符——《夜来香》的前奏。伪军一愣，笑骂：「收音机又串台！」转头继续巡走。口琴救了我一命，也替我把城墙，正式关在身后。
我们一路北遁，天亮前在徐水县外破庙歇脚。庙供的是断臂城隍，两边楹联剥落，只剩「善恶」二字，还红得刺眼。我捡残香，点起火，把鹿皮袋打开。两颗玉珠并排滚在掌心，像初升的太阳，温润却耀眼。白玉兰取出接头函，上面盖着「晋察冀卫生处」红章，写着：「凭函换取盘尼西林二箱，编号 03-7。」她抬眼看我，火光在她眸子里跳：「真舍得？二十万美金，转眼就成药水味。」
我咧嘴笑，却掩不住心里抽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珠子换不回同胞的命。钱可以再偷，命只有一条。」说着，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拇指大，外写「精制涮料」四字。我一层层揭开，辣椒片、花椒面、姜末、芝麻、碎花生，混着孜然，香味立刻在破庙绕梁。我笑道：「师父说过，做贼也得有始有终。今天咱们‘分赃’，不数钱，不分珠，就分这包涮羊肉调料。以后天南地北，只要锅里滚起这个味，就想起今晚——咱们没白活。」
白玉兰愣住，随即笑得肩头发颤：「李三，你真是……贼心不改，痴心也不改！」她抓过纸包，凑到鼻前深吸，「辣！冲！像你。」我们各倒一半进随身荷囊，另一半直接撒进火堆。「呲啦」一声，香辣炸开，像替我们放了一场小火炮，庆祝胜利，也庆祝别离。
天微亮，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我们站在官道分叉口，她往南，我往北。晨雾像一匹刚揭开的纱，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又淡得随时会散。她把「晋察冀卫生处」的函递给我：「你脚程快，药，你去换；我身份多，引开追兵，我去干。」我点头，却忍不住问：「还见面不？」她笑，摘下瓜皮帽，甩出一头长发，晨风里像黑火焰：「见，当然见。下辈子不开涮肉馆了，开家‘夫妻黑店’，你管账，我管刀，专偷洋鬼的不义财。」
我胸腔发热，把腰间那根磨得发亮的糖葫芦棍儿解下，递给她：「信物。谁先到终点，谁等谁。」她接过，棍上还剩两颗干瘪的山里红，她含一颗，把另一颗塞进我嘴里，酸得我们同时眯眼。她转身，背对我挥手：「李三，跑快点，别让药等！」我喊：「白玉兰，活长点，别让我守寡！」她没回头，只高高举起那根糖葫芦棍儿，像举起一面旗，晨雾一掩，人影便淡了。
我一路向北，逢河过河，逢岗绕岗。两天后，我在涞源境内碰上接头同志，他们把两箱盘尼西林当宝贝，轮流抱，轮流哭。我的任务完成，却舍不得走——我陪他们走了十里，像陪新生儿看世界。最后一晚， campfire 烧起来，我偷偷把涮羊肉调料撒进铁锅，煮了一锅「辣椒面＋野葱＋马肉」，辣得大家直呼「够劲」。我望着火光，忽然想起保定城、石狮子、四条狼狗、赵盒子的肉瘤子、藤田的空眼窝……像隔世。
又过半月，我南下。一路上，听说保定城还在搜「独眼贼」，却搜到一个杂耍班，班主真瞎一只眼，被屈打成招，关了十天；又听说吴老太爷瘫了半边，仍指着石狮哭「祖宗啊——」；还听说藤田装了颗新义眼，是上等德国玻璃，灰黄度却调不匀，他怕见光，整日戴黑眼罩，外号从「藤田经理」变成「藤田海盗」。
我笑笑，在城门口贴了一张小广告：「精制涮羊肉调料，香辣过瘾，用后不忘——夜来香牌。」落款画一只小燕子，嘴里叼着海棠花。我知道，她若路过，一定看得懂。
春去秋来，抗战烽火一路燃烧。我仍在江湖，仍在偷——偷药品、偷情报、偷汉奸的不义财。每得手一次，我就撒半包涮羊肉调料进火堆，让香辣味飘远。有时风大，辣味冲得我流泪，我就笑：「白玉兰，你在哪？终点到了，我等你开黑店。」
不知哪年哪月，我在北平前门大街，真看见一家新开的「夫妻黑店」——卖涮羊肉，招牌上画海棠，门口插根糖葫芦棍儿。我冲进后厨，却只见一个跑堂的小丫头，眉尾一点红痣，像粒血。她冲我笑：「先生，我娘说，她先到终点，等的人——来了就给加一勺辣。」
我眼眶一热，把兜里那半包涮羊肉料全撒进锅，辣汤翻滚，像当年破庙的小火，像城墙外的晨光，像所有在生死缝里开过的花。
——风一吹，糖葫芦棍儿上的纸招牌猎猎作响，像替我们喊：
「此路终点，亦是起点。燕子李三，白玉兰，下辈子还做贼——只做义贼，只做夫妻贼，只偷人间不义财，换天下人一碗香辣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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