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一响，我就像被鞭子抽开的陀螺，滴溜溜冲进了地安门外的夜色。今夜老天爷格外配合，浓雾从护城河面爬上来，一口吞了街灯、吞了牌楼，连毛月亮都被呛得只剩一团昏黄的毛边。我蹲在预定的小屋顶，望着脚下这条被雾泡软的马路，心里却硬得像块铁：成败就看这一刻。
按照计划，醉老赵的黄包车会假装抛锚，横在路中央。车底暗格提前塞了口技张的留声机，蜡筒已转到那句朗儿——娘冷啊——的位置，只等哈朗路过。而我，则像壁虎一样贴在车篷顶，手里攥着赝品转经筒，随时准备掉包。为了让戏更真，我还让快手马把留声机的铜喇叭对准车尾，声音一出口，就被浓雾揉碎，显得更加幽森凄厉。
雾太浓，五步外只剩一团晃动的黑影。我把面罩往上提了提，只露两只眼。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黏得我喉咙发紧。忽然，叮——一声脆响，从街角传来，是马挂铜铃！我浑身一凛，赶紧缩进车篷阴影。紧接着，车轮碾过青石的声、铁钉靴的声、獒犬粗重的喘息声，一并破雾而出。来了！
雾幕被车灯撕开一道口子，一辆双马驾辕的宫车缓缓现身。四盏汽灯把白雾照成牛乳，灯影里，哈朗骑着高头大马，铁钩挂在腰侧，脸色比雾还沉。我屏住呼吸，数着步点：十丈、八丈、五丈......就在宫车距离黄包车不到三丈时，醉老赵一声，把车横倒，人也顺势趴在辕杆上，装成醉汉。几乎同时，留声机发条到位，鬼妈凄厉的呼唤飘出来：朗儿——娘冷啊——地安门外，给娘捎件棉袄——
声音像一把冰锥，直直钉进哈朗的耳膜。我看见他整个人在马上猛地一抖，缰绳收紧，骏马扬蹄长嘶。雾太大，侍卫们只觉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纷纷拔刀，却找不到敌人。哈朗嘶声大吼：娘？是你吗？他翻身下马，踉踉跄跄朝黄包车奔来。我从车篷缝隙望出去，他眼里血丝纵横，铁骨铮铮的汉子，瞬间被一句拆成碎冰。那一刻，我竟生出些不忍：利用了别人的孝念，是不是缺德？可转念想到芸妞在后台灯下颤抖的睫毛，心又硬了：江湖路，谁不是踩着别人的影子活？
哈朗越跑越近，侍卫长怕中伏，一把没拉住。就在他冲到车前三步时，我轻提气，整个人狸猫般滑上车顶，宫车刚好在黄包车旁停下。车顶与宫车厢顶高度相差无几，我只需探身半臂，就能摸到小金殿的神龛——那里头，真转经筒被铁链锁着，钥匙挂在哈朗腰畔。我指尖夹了根细铁丝，三鼓两捣，开了链锁，真筒入手冰凉。我迅速将赝品推回原位，整套动作不过两次呼吸。得手！我心里狂喜，刚要抽身，忽听一声枪响，撕裂浓雾！
子弹打在我身侧半尺的宫车厢板，木屑四溅，溅进我眼角，疼得泪花直冒。我本能地翻滚，顺势滑下车顶，隐到马腹侧。浓雾里，瘦高个幽灵般现身，手里那把德国毛瑟还冒着青烟。他狞笑：李三，对不住了，一千大洋是假，拿你人头去换革命党悬赏才是真！原来这王八蛋早串通前清密探，要把我当革命党飞贼就地正法。哈朗闻声回头，正见我在马腹下，怒吼：好贼子！刷地出鞘，寒光直取我咽喉。
我仰身避过，钩尖割破面罩，冷风灌进来，像刀刮骨头。侍卫们已围成半圈，毛瑟枪口森森，獒犬狂吠。我心沉到底：局破了！留声机还在飘鬼声，却再也镇不住场，反倒成了催命符。瘦高个又一枪射来，我打横滚，子弹擦着大腿掠过，裤管瞬间血湿。疼得我龇牙，却更怕——再晚一步，我就成蜂窝。千钧一发之际，醉老赵忽然从地上蹦起，醉态全无，手里抡起车辕，把瘦高个手腕砸断，毛瑟飞进雾里。老赵嘶吼：三爷，上车！我咬牙，一个箭步跃上黄包车，老赵双臂较劲，竟把车推得箭一般冲出包围。
雾像潮水，被车辕劈开两道灰浪。我趴在车里，听见身后枪声炒豆般密集，火星在雾里一闪即灭。忽然，一声闷响，老赵整个人往前一扑，血从他后背喷出来，热腾腾溅了我一脸。他中弹了！我伸手去拉他，他却用最后的力气，把暗格底板一蹬，弹开，留声机连蜡筒带机关整个掉进雾下暗河，证据全消。老赵咧嘴，血沫汩汩：三......爷......别......管我......话未完，人已从车辕滑下，像破麻袋滚进雾底。我嘶声喊：老赵——回答我的，只有狗吠与马蹄。
我跳上车辕，自己拉车狂奔。子弹不时从耳边掠过，打在车板上闷响。我大腿伤口血流如注，每跑一步，地上就留一个血脚印。可我不敢停，我知道一旦停下，就再也见不到芸妞。恍惚间，她的脸浮现在雾幕上：妆只画了一半，柳叶眉下，泪珠将坠未坠。她冲我喊：李三，你答应要回来的！我咬破舌尖，剧痛让我清醒，拼尽最后一口气，把车赶进一条窄巷，翻身滚进事先看好的暗门。门后，是快手马早挖好的地窖，我重重摔进去，世界瞬间漆黑。
灯再亮时，我已躺在一堆干草上，腿上的血把裤子粘成硬壳。快手马一边给我上药，一边骂：你他妈差点连人带筒报销！我干裂的嘴唇扯出笑：真筒......在我怀里......我掏出转经筒，金漆被血染成暗红，像蒙了层修罗纱。我松了口气，却随即想起老赵——那个两斤不倒的汉子，为了我，把命倒在雾夜里。胸口像被秤砣压碎，眼泪混着血往下淌。我嘶声问：有酒吗？快手马递过一壶，我仰头灌，火辣的酒冲过喉咙，却冲不走悔意：是我，把老赵拉进这场要命的局！
地窖上方，传来零星的枪声，像更远处的犬吠。哈朗的侍卫在搜街，瘦高个的密探也在搜街。我这条命，如今悬在蛛丝上，一头系着转经筒，一头系着芸妞。我摸出荷包，照片已被血浸透，芸妞的笑模糊成一片晚霞。我对着她喃喃：我还活着，别怕。忽然，地窖门板两响，暗号——是老张！快手马拉开门，老张钻进来，一脸土灰：戏园子被围了！哈朗认定芸妞通匪，要锁她进天牢！我脑袋一声，像被铁锤砸扁。腿上的伤猛地剧痛，可我心里更痛：原来，我不仅欠老赵一条命，还要把芸妞搭进去！
我挣扎爬起，把转经筒塞进布袋，斜挎肩上：我去救她！快手马按住我：你这样子，出去就是送死！我红眼吼：送死也得去！老张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戏票——正是今晚芸妞《穆柯寨》的包厢票，背面用眉笔写着两个字：救我。墨迹被泪晕开，像两朵黑梅。我捏紧戏票，指节发白，心里却燃起一把火：李三，你惹的祸，得自己扛！我抬头看向地窖天窗，雾已散去，露出一线残月，弯得像冷笑。我咬牙道：明晚，我要让哈朗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鬼妈索命！
血与火，情与债，都逼到眉梢。我无路可退，也不想退。燕子李三，就算折了翅，也要在风暴里，再冲一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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