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天刚麻亮。我踩着黄河大堤的枯草,一步一步往麻湾渡口走。风从河面卷上来,带着冰碴子,像无数把小锉刀,把脸锉得生疼。左肩的枪伤昨晚简单包扎过,此刻被寒风一激,血痂和棉袄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一下,提醒我:命还在,事儿没完。
我把三卷胶卷贴身揣着,外面包着油纸,再包一层趵突泉的荷叶——济南人夏天包叫花鸡,冬天包炸药,一个道理。胶卷里是马良的卖国密约,比三颗金铃更烫手。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晨雾里的泉城,像看一座纸扎的楼子,一戳就破。今天开始,燕子李三不偷金银,改偷人心。
道上规矩,跑路分:明窑是车马店,暗窑是荒郊野坟。黄河滩冬季没人,正是上等暗窑。我找了间看河人弃用的草棚子,半截埋在沙土里,门口一丛枯苇子,风一刮,响,像给老子打节拍。
先生火。黄河滩不缺柴,去年汛期冲上来不少树枝,我捡了几根,用燕子刀削屑,点火。火一生,屋里冰碴化水,滴答滴答落铁皮桶里,像唱《滴水转》。我摸出怀里最后半包玫瑰烧,抿一口,辣得直吸溜,却暖得血热。火光把影子投在草墙上,老高老高,像三爷在敲烟袋:小三儿,你小子终于不偷钱包,改偷天了?我咧嘴笑:爷,您瞧好。
胶济铁路沿线地图、兵站坐标、马良签字……三卷胶卷,每卷十张,我裁成八份,用八瓣莲法:莲花是济南市花,八瓣代表八方。每一份附一句黑话切口,外人看不懂,自己人一眼明:
花瓣一——《大民主报》:铁路尽头是炮台,炮台尽头是棺材。
花瓣二——《济南晚报》副刊:金铃哑,铁路说话。
花瓣三——上海《申报》驻济记者:燕子不语,铁轨长鸣。
花瓣四——英美教堂神父:bell silent, rail speaks.
花瓣五——学生联合会:把子肉里吃出钉子,谁放的?
花瓣六——铁路工会:洋灰里掺了鸦片,想熏醉山东?
花瓣七——上海荣祥绸缎庄(暗中资助进步报纸):蕾丝遮不住炮口。
花瓣八——我留底,卷进空心竹管,当燕子镖藏袖口。
裁完,用胶封口,再包油纸,外面套老济南最常见的纸袋——谁都不会怀疑一摞油旋里藏着卖国证据。
胶卷好藏,话难说。我提笔蘸墨水,用江湖拆字法:一句话拆成三截,头一句是客套,第二句是地点,第三句才是正文。举例给《大民主报》:
王编辑台鉴:
小年灶糖粘嘴,却粘不住铁路声。
明晚酉时,汇泉楼雅座,备把子肉三份,请带(指铅版)。
另附(胶卷)一双,望晒(指见报)。
——旧年燕子
信写八封,笔迹各不相同:给报馆用楷,给教堂用英文花体,给学生用潦草行草——让人查不出同一源头。信封更讲究:报馆用老刀牌烟盒拆开反折,教堂用《圣经》扉页,学生用《新青年》封面。济南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邮差送的,是送的。
送信不能靠脚,得靠市井烟火——小贩、车夫、卖糖瓜的孩子。我找来八个八兄弟,都是三爷当年救过的穷娃:
卖的唐家兄弟——早晚挑担进城,桶底藏信;
推炉的赵大拿——炉壁是双层,火里藏信;
拉凤点头黄包车的马武——车辕空心,塞竹管;
卖的丫头小辫——灶糖粘信封,谁查谁粘手;
火车站头儿六子——搬运时顺手塞车厢;
教堂花匠老韩——花盆底挖洞,信藏泥里;
报馆排字工小邓——把胶卷卷进铅版,机器一转,证据压成铅字;
学生联的卖报童阿毛——棉袄里缝口袋,走街串巷送。
我给他们每人一块大洋、一包把子肉脚钱。唐家兄弟咧嘴:三哥,你这是让俺们去送啊?我笑:人头是糖葫芦,甜着呢!记住,谁问都说不知道,要被抓,先吃信封,再喝甜沫,保你平安。孩子们哄笑,像去赶集,不是去打仗。
信送出去,我得备后手。江湖讲三板斧:一斧砍舆论,二斧砍钱包,三斧砍命根子。
砍舆论——
我写一篇《告济南父老书》,用说书体:
话说腊月二十三,夜雪如刀,商埠火起,一鞭裂瓦,三铃落地……
把马良卖国、佐藤横死、胶卷现世,全写成章回小说。末尾加一句:
若问燕子在何方?且看铁路尽头的炮台。
让阿毛抄二十份,贴遍城门口、火车站、大观园的戏台柱。
砍钱包——
马良的军饷靠胶济铁路货运抽成。我让小邓在排字房加:明天报纸广告栏,登铁路货运减价三成,货主们得信,势必停运观望,断了马良财路。
砍命根子——
马良好面子,小年要办鞭灯会。我让小辫把糖瓜捏成形状,肚子里塞纸条:金铃已响,灯会将灭。白送给孩子,谁吃到,谁就得纸条。一传十,十传百,灯会再热闹,也成了送葬会。
天黑,八个伙计陆续回来,有的带一身雪,有的带一身汗,却都空着手:信,全送出去了。我煮了一大锅黄河鲤鱼——麻湾渡口特产,肉嫩刺少,用把子肉酱汁炖,再撒把芦苇根当香料。火堆旁,我们围成一圈,像小时候三爷带咱们偷红薯。唐家兄弟举杯:三哥,这回不偷金银偷人心,带劲!我抿一口玫瑰烧,辣得直吸气:记住,咱不是造反,是拆门槛——把马良的督军门槛拆给全济南人看!
火堆映得每个人脸通红。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芙蓉巷摆馄饨挑子的李小三,也不是只会爬墙揭瓦的,而是把八瓣莲撒向四面八方的舆论操盘手。飞贼的轻功,只能救一人;墨水的翅膀,却能带起一城。我摸出怀里最后三颗金铃,在火堆上烤,铃铛慢慢变软,铜皮冒泡。我举锤砸扁,捏成一枚枚燕子镖,分给众人:谁明天上街,谁就是燕子。铃没了,声还在!
夜深,黄河涨潮,轰隆轰隆像天边打鼓。我独自走到水边,把砸扁的金铃残皮抛进河里,目送它们被浪卷走。远处,泉城灯火像一面巨大的鞭灯会招牌,却在我眼里一点点摇晃。因为我知道,明天一早,墨水将变成子弹,报纸将变成火把,铁路将变成绞索,而燕子——将变成群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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