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法租界的凌晨四点,码头雾浓得像一锅熬糊的米粥,稠得能攥出水分。桅杆、吊车、货栈的轮廓在湿雾里时隐时现,边缘被晕得模糊,像用炭笔蘸水画的画,风一吹就散。我缩在那件狸猫皮大衣里 —— 是五小姐临时塞给我的,皮毛虽软,里子却空空荡荡,只贴身藏着三样东西:一把磨得发亮的燕子钩、一卷藏着 “晋丰银票” 的微型胶卷,还有...... 一张写着 “四十万大洋” 的 “假” 票子。
所谓 “假”,不过是尚未显影。按云瑛的说法,只要把这卷胶卷送上英国货轮 “伊丽莎白” 号,船长会在公海用随身带的药液漂洗,到时候银票的暗纹、密押、水印全会显出来 —— 四十万现洋,就从一张空白胶片里 “长” 出来。可我手里捏着的那张 “预付支票”,却是真真切切的:宣纸泛着米白,上面用小楷写着 “凭票即付四十万大洋”,落款是 “晋丰银号”,朱红印章盖得端正,连纹路都清晰。只是,在显影之前,它不过是张上好的纸,一撕就破,一文不值。
雾深处,忽然传来汽笛声,低沉又悠长,像给浓黑的夜撕开一道口子。云瑛推了我肩膀一把,声音压得很低:“船靠岸了,走。” 她今天穿了一身男士西装,深灰色的料子裹着纤细的身板,头戴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到眉骨,唇上粘了一撇假胡须,在码头汽灯的光晕下看,活脱脱一个俊朗的富家少爷,连喉结都用浆糊粘了个假的,若不细看,根本辨不出真假。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雾气钻进鼻腔,呛得人发紧。脚下的高跟皮鞋踩上栈桥木板,发出 “咯噔咯噔” 的响 —— 没错,还是高跟鞋,却是男士改良款,跟高两寸,鞋头尖,方便随时弯腰变装。每走一步,我心里就默念一遍:四十万、三十九万九、三十九万八...... 仿佛把钱数踩成鼓点,才能压住指尖的颤抖。
手抖,是真的抖。我低头看,右手捏着那张支票,指节绷得发白,青筋都暴起来了,纸张被攥得 “沙沙” 响,边角都起了皱。我在心里骂了声娘,把指节往大腿上狠狠磕了一下 —— 燕子李三,飞檐走壁、开保险柜从不眨眼,今天却被一张纸吓成筛糠,这事要是传出去,江湖上就别混了。
云瑛察觉到我的僵硬,侧头看我,嘴角勾着点笑意,小声取笑:“冷?”
“是兴奋。” 我嘴硬,把支票往怀里又塞了塞。
她笑而不语,只伸手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动作轻得像给猫顺毛。说来也怪,那一下触碰带着点她身上的温度,竟真把我狂跳的心跳顺下去了几分。我呼出口白雾,抬眼望 ——“伊丽莎白” 号已破雾而出,船身漆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桅杆高耸入雾,船头漆着金纹彩画,在汽灯的照耀下富丽得晃眼。甲板上,水手来回奔走,星条旗与米字旗并排飘扬,在雾气里猎猎作响,却像两面招魂幡,看得人心里发紧。
栈桥尽头,守着两名英国水手,金头发上挂满了霜花,蓝眼珠在雾气里闪着冷光,手里的长枪斜挎着,枪口朝下,却透着股不容靠近的威慑。云瑛上前,递上一封烫金信封,用流利的英语道:“morning, gentlemen. we are mr. Lins friends, bound for Shanghai.” 水手接过信封,拆开扫了一眼,又抬眼打量她,目光在她 “俊俏” 的脸上停了两秒,才点了点头,侧身放行。
我紧跟在她身后,把支票与胶卷牢牢贴在腰侧的暗袋里,学着她的样子弯腰致意,心里却在飞快盘算:若他们要搜身,我该把票藏到哪里?是塞进鞋跟,还是缠在手腕?
万幸,洋人只认信封、不认人。踏上甲板的那一刻,湿滑的木板在脚下微微晃动,我穿的高跟皮鞋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甲板上。云瑛眼疾手快,伸手搀住我的胳膊,用中文低骂:“站稳了,四十万呢,别把命赔在这双鞋上。” 我咬牙,把鞋跟狠狠踩实 —— 四十万,我李三今日就把命押在这双鞋跟上。
船长室在二层,楼梯狭窄又陡峭,木板上还沾着海水,滑得很。我拾级而上,每一步都 “咚 —— 咚 ——” 响,像在敲鼓,震得耳膜发疼。楼梯口,立着个高个子洋老头,灰白的络腮胡垂到胸口,蓝眼珠亮得像猫,手里捏着根银质手杖,杖头雕着只鹰。云瑛递上信封,又用英语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大概是介绍我们的身份。老头笑了,露出嘴里的金牙,侧身让我们进屋。
门一关上,外头的嘈杂声立刻被隔绝在外,屋里只剩炉火 “噼啪” 燃烧的声音、座钟 “滴答” 的走动声,以及...... 我剧烈到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跳。
船长叫威廉,却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姓 “林”。他示意我们坐下,自己转身从墙角的保险柜里取出一只檀木匣子,打开一看,里头密密麻麻摆满了微型胶卷,黑色的胶片卷成小筒,像一排排冬眠的黑蛇。云瑛把我怀里的那卷胶卷递过去,威廉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看胶片的片头,点了点头,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银盘、一瓶透明药液,把胶卷轻轻浸进药液里。
液体 “滋” 地一声泛起蓝色的泡沫,一股刺鼻的酸腥味直冲鼻腔,呛得人睁不开眼。我屏住呼吸,眼珠子几乎要贴到银盘上 ——
奇迹就在此刻出现了:原本空白的胶片,在药液里渐渐浮出了花纹、暗字、密押......“晋丰银票” 四个大字,在银盘里泛着流光溢彩,像一条刚从沉睡中醒来的金龙,每一笔每一划都清晰无比。威廉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胶片,对着汽灯看了看,又用卡尺量了量上面的线纹,半晌,才抬头冲云瑛竖起了大拇指,用带着口音的中文道:“perfect. 四十万,照付。”
他转身,再次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拎出一只黑色的皮箱,“咔哒” 一声打开 —— 箱子里满满当当,全是 “晋丰银号” 的即付汇票,每张面额一万大洋,一式四十张。蓝底、金纹、红印,在灯光下晃得我眼睛发花,连呼吸都忘了。威廉拈起一张汇票,在背面 “唰” 地签了个花体英文名字,递给我:“mr. Li, your ticket.”
我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汇票的纸张 —— 薄、脆、带着油墨的清香。那一瞬,我竟像被烫到一样,指节猛地一抖,汇票差点从手里滑落。我慌忙攥紧,纸张的边缘割过掌心的旧疤,传来一阵生疼,却让我清醒了几分。四十万,我李三活了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不,就算是十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可它此刻却轻得像一片枯叶,捏在手里,仿佛一用力就会碎。
云瑛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我才回过神,连忙把汇票一张一张地数清楚,小心翼翼地塞进皮带内侧的暗袋里。四十张汇票,叠在一起,“沙沙” 作响,像四十只春蚕在啃桑叶,每一声都挠得人心痒。数到最后一张时,我手心已经全是汗,汇票的边角都被攥出了褶皱。我抬头,想对威廉笑一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只能生硬地说:“thank you, captain.”
威廉笑出了一口金牙,从酒柜里取出三只酒杯,倒上琥珀色的洋酒,举杯道:“to the fortune.” 云瑛举杯,我也跟着举起酒杯,酒液入喉,烈得像火,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烧得我眼眶都红了。我低头看了看那只仍浸在药液里的胶卷,忽然想起在乔家柴房磨铁链的夜晚 —— 血、木屑、铁锈混在一起,也是这股刺鼻的腥味。原来,钱与血,本就有着相似的味道。
交易完毕,威廉给我们安排了回程的小艇。走出船长室,夜雾变得更浓了,甲板上湿滑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我脚踩高跟鞋,一步一滑,却死死护着腰里的汇票,生怕被海风刮跑,哪怕是一张,也舍不得。云瑛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像两只警惕的黑猫,贴着船舷慢慢溜。
小艇悬在船舷一侧,随着海浪轻轻起伏,踏板窄得只容半只脚。我颤颤巍巍地往下踩,高跟鞋的鞋跟一滑,“咯吱” 一声踩在了踏板的边缘,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
千钧一发之际,云瑛猛地回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却硬生生把我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我跌进小艇里,膝盖重重撞在木凳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却第一时间摸向腰间的暗袋 —— 汇票还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云瑛也在喘气,额角渗出的冷汗在雾气里泛着光。她瞪了我一眼,低骂:“逞什么能,钱没拿到,先喂鱼了。”
小艇离岸还有百米远,海浪湍急,船身在浪里颠簸得厉害。我弯腰,飞快地脱下脚上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踏板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传来,却让我觉得踏实。我抬眼看向云瑛,刚想说声谢谢,却见她也在脱鞋 —— 她穿的男士皮鞋被她随手扔进海里,“咕咚” 两声,很快就消失在雾里。她冲我笑了笑:“给‘伊丽莎白’留点纪念。”
我们相视而笑,笑声被海浪打碎,又随着夜风飘远。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钱还在,人还在,路还长,有什么好怕的?
小艇靠岸后,我们换乘了一辆马车,直奔法租界的玫瑰咖啡厅。那时已是凌晨五点,天还黑着,咖啡厅里却已亮了灯,暖黄的光透过窗户洒在雾里,像一团温暖的火。老板娘叫玫瑰,是个中法混血,一头红色的卷发,绿色的眼睛像猫,会说一口流利的天津话。见我们进门,她什么也没问,只把门口 “暂停营业” 的牌子翻了过来,领着我们进了后厅。
后厅里,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了:一个穿长衫、戴圆框眼镜的账房先生,手里捏着算盘;一个穿灰布棉袍的粗壮汉子,膀大腰圆,一看就是练家子;还有一个瘦小的青年,面前摆着一只火盆、一把镊子,看样子是负责销毁证据的。云瑛介绍说,账房先生负责验票,粗壮汉子负责称重、清点,青年则负责 “毁尸灭迹”—— 把显影后的废胶卷当场烧掉,不留半点痕迹。
汇票被一张一张地倒在桌面上,蓝底金纹的纸张在煤气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一片蓝色的海洋。账房先生拿起放大镜,仔细检查每张汇票的暗纹、印章,又用紫光灯照了照密押,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点了点头。粗壮汉子把汇票全部放在磅秤上,称了总重 —— 四十张汇票,共重六两四钱,与 “晋丰银号” 档案里记载的重量分毫不差。青年则把那卷用过的废胶卷丢进火盆里,又浇上半瓶洋酒,火舌 “腾” 地蹿起三尺高,蓝色的烟雾里带着股焦糊味,像一场小型的葬礼 —— 埋葬的,是我们这几日在乔家的惊险与血汗。
验票完毕,账房先生冲云瑛点了点头:“货真价实,四十万大洋,一分不少。” 粗壮汉子打开脚边的铁箱,倒出满满一箱银元,“哗啦啦” 的脆响,像下了一场银雨,听得人心里发颤。可云瑛却摇了摇头,递上一张清单:“不要现洋,要这个 —— 上海汇丰银行的本票三十万,天津麦加利银行的支票五万,剩下的五万,全换成小黄鱼(金条)。”
粗壮汉子接过清单,与账房先生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转身去后房准备了。我凑到云瑛身边,小声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要现洋?四十万现洋,看着多气派。”
她白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四十万块银元,一斤银元大概是十块,四十万就是四万斤,换算成吨,就是两吨半。你背得动?还是想雇辆车,大张旗鼓地运走,等着被人抢?”
我语塞,只能傻笑。是啊,钱再重,也重不过命;汇票再轻,也轻不过纸 —— 可它却能通天,能换成我们需要的一切。
清晨六点,所有的票证、金条都装进了两只小巧的牛皮箱里。箱子是上等的牛皮做的,锁是德国进口的,结实得很。云瑛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另一把却递给了我:“一人一只箱子,分开走,这样更保险。万一我出了意外,你手里的箱子还能继续办事;反之亦然。”
我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觉得烫手。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而是四十万大洋的重量,是无数灾民的希望。云瑛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严肃:“李三,从今天起,咱们脚底下的路,是四十万大洋铺的,看着硬实,却也滑 —— 一旦摔了跤,就是粉身碎骨。”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把钥匙贴身放好,与支票、胶卷放在一起。我们走出咖啡厅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雾气还没散,街灯昏黄的光在雾里晕开,像一个个模糊的光球。街口,一辆黄包车已经在等着了,车夫缩着脖子,嘴里呼出的白雾一团接一团。我回头看向云瑛,她站在咖啡厅的台阶上,晨风吹起她的西装下摆,像一面黑色的旗帜,眼神坚定,又带着点期待。
“下一步,去哪里?” 我问。
“先去天津卫的粮行,把票证换成粮食;然后去黄河渡口,把粮食分给灾民。” 她顿了顿,冲我伸出手,“搭档,四十万只是一串数字,只是几张纸,把它变成活人的口粮,才算真正的钱,才算没白冒险。”
我伸手,与她紧紧相握。掌心相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脉搏,一下一下,像敲锣一样有力,与我的心跳同频。我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点轻松:“云瑛,我手不抖了。”
她也笑了,眼里闪着光:“那就好。接下来的路,有得我们忙的,说不定还会遇到更让人‘手抖’的事。”
黄包车驶离法租界,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卖豆浆的吆喝声、炸油条的 “滋啦” 声、卖报童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烟火气。我抱着牛皮箱坐在车里,掀开窗帘,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晨曦,心里却像揣着一轮太阳 —— 滚烫、明亮,却也带着点灼人的重量。
四十万,从一张空白的胶片,到一箱沉甸甸的金条与票证,再到即将变成的无数口粮,这条路有多长、有多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我的手不再抖了 ——
因为,我手里握着的,
不再只是冰冷的钱,
而是黄河沿岸千万条灾民的命,
以及,
那朵带刺的玫瑰,
亲手交给我的 ——
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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