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顾怀瑜的圣旨，如同两道自九天而降的金色惊雷，在短短半日之内，便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态势，劈遍了整个京城的权力中枢。
第一道雷，劈向了朝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护国总司灵素，智勇双全，功在社稷。然江南水患，时疫横行，百姓倒悬之急。灵素心怀苍生，不忍见万民受苦，主动请缨，亲赴江南，平定国难。朕心甚慰。特赐‘如朕亲临’金牌令箭，许其节制江南三州府所有军政要务，凡三品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另朕准其所请，擢‘皇家医署’为‘大周医部’，位同六部，设‘防疫司’，专司天下防疫之事，其人、财、物三权，皆独立于内阁之外，只对朕一人负责。钦此。”
这道圣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那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湖心，瞬间掀起了千层狂浪！
满朝文武，无论是刚刚上位的“东宫派”新贵，还是那些在清洗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旧臣，在听到这道前所未有的圣旨时，无不骇然变色！
擢医署为医部，位同六部！
设防疫司，人、财、物三权独立！
更可怕的，是那“先斩后奏”的权力！
这已经不是恩宠了。
这是分权！是裂土封疆！
是从他们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将权力视为毕生追求的男人手中，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最肥美，也要害的血肉，交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手上！
一时间，朝堂之上，物议沸腾。
无数的反对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可都被新皇顾怀瑜，以“国难当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为由一一驳了回去。
他用自己的帝王威严，为那个女人，挡下了所有的明枪暗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签下一道驳回的朱批，心中便会多流一滴不甘的血。
他正在用自己的权力，为她打造一柄足以威胁到他自己的无上权柄的利剑。
而第二道雷，则以一种更具羞辱性，也更具戏剧性的方式，劈向了那早已成为京城笑柄的凛王府，和那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的沈氏宗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于梦中得先人示警，方知前凛王妃沈氏璃疏，乃是贤良淑德，蒙冤而死。朕心悲恸，追悔莫及。特下旨，追封沈氏璃疏为‘仁孝贤德皇后’，其牌位入皇家太庙，享万世香火。命工部于西山皇陵，为其修建衣冠冢，其规制等同帝后合葬之陵。凡当年构陷或知情不报者，一律严惩不贷！钦此。”
这道圣旨，比前一道，更加的石破天惊！
为一个早已“暴毙”，被弃尸于乱葬岗的废妃翻案！而且一翻，便是直上云霄的帝后规制！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平反了。这是对凛王顾临渊最公开，也最无情的羞辱！是对整个沈氏宗族那早已荡然无存的脸面的再一次狠狠地践踏！
更是皇帝在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一件事：他顾怀瑜的皇位坐得名正言顺；他与他那个眼瞎心盲、宠妾灭妻的“疯王”弟弟截然不同；他是一个懂得“感恩”，懂得“弥补”的仁德之君。
……
江南，青石镇。
连绵的梅雨，已经下了整整一月。
镇子上，那条本应是热闹非凡的青石板路，如今，却显得格外冷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令人不安的霉味，和一种由艾草与雄黄混合燃烧后，产生的刺鼻的药味。
瘟疫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这座江南小镇的咽喉。
镇子最西头，那间连招牌都已褪色的“济世堂”医馆里。
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脸上带着几分风霜之色的男人，正低着头，用一个小小的石臼，耐心地研磨着药材。
正是，早已被世人所遗忘的前任凛王——顾临渊。
他手下的动作很慢，很稳。那双曾经执掌过千军万马，决定过无数人生死的手，如今，在摆弄这些瓶瓶罐罐，草根树皮时，却显得格外的……虔诚与专注。
他早已不是王爷了。
他只是一个名叫“顾远”的普通游方郎中。
“顾大夫，顾大夫！”
一个同样是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药童，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兴奋。
“告示！官府贴了新的告示了！”
顾临渊研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早已褪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古井般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是……是朝廷的赈灾粮款，到了吗？”他沙哑地问。
“不是！比那个好一百倍！”药童激动得，满脸通红，“是京城那位活菩萨——灵素神医！她……她要来江南了！”
“告示上说，陛下已经下旨，命灵素神医，为‘护国总司’，节制江南三州府所有军政要务，专门来为我们平定瘟疫！还说她已经找到了根治瘟疫的神方！让我们不要惊慌，安心在家，等待救治！”
“顾大夫，我们……我们有救了！整个江南都有救了！”
少年，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
顾临渊的心，却在听到“灵素”这两个字的瞬间，被狠狠地攥住了。
她……要来江南？
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狂喜、酸涩与无边痛苦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见她。
他做梦都想。
可他，又怕见她。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一种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她。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时。
那个少年药童，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刚刚从告示栏上，揭下来的已经有些湿润的皇榜拓印，献宝似的递了过来。
“顾大夫，您快看！还有一桩……天大的奇闻！”
“陛下，不仅派了神医来。还为一位蒙冤而死的奇女子……平反了呢！”
“说是那位女子，本是凛王府的王妃，却被奸人所害，含冤而死。陛下于心不忍，特意追封她为‘仁孝贤德皇后’！还要，为她修建皇陵呢！”
顾临渊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张纸。
当他的目光落在纸上，那熟悉的却又，陌生的“沈氏璃疏”四个字，和那刺眼的“仁孝贤德皇后”的封号上时。
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中的那只，陪伴了他，数月之久的石臼，“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皇后……
她成了皇后……
那个，被他亲手打入地牢，灌下毒酒，死后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被他像扔垃圾一样，扔去乱葬岗的女人。
如今，竟成了他顾氏皇族的……皇后？
还要入太庙，享万世香火？
还要以帝后合葬之礼，葬入皇陵？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荒谬！
一股比当初，在梦境中亲历她所有痛苦，还要剧烈千百倍的，极致的羞辱与悔恨，如同最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可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让他连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都荡然无存的……方式！
新皇，他的好皇兄，这是在用一道圣旨，向全天下的人宣告：
看啊，这就是我那个愚蠢的，眼瞎的宠妾灭妻的弟弟。
他连自己未来的皇后，都认不出，还亲手将她送入了地狱。
这样的人，有何资格与我……争夺天下？
而他顾怀瑜，则是那个拨乱反正，明辨是非的圣明之君！
“呵……呵呵……哈哈哈哈……”
顾临渊，忽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笑着，笑着，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从他那早已干涸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滚落。
他，不是在哭。
他是在笑自己，这个天底下最可悲，最可笑的小丑。
……
回春堂，后院。
灵素，正在做着，南下前的最后准备。
她没有带任何多余的行李。只有一个，塞满了各种救命丹药与金针、手术刀的特制药箱，和二十名早已对她宣誓效忠的医署精英。
她将京城里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交接给了春桃。
“‘疏影阁’如今已是京城第一商号，你要记住‘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不必再盲目扩张，稳住现有的局面便好。”
“‘苏氏善堂’是我的根，里面收容的都是这世间最可怜的女子。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们，绝不容任何人欺辱。”
“至于‘大周医部’……”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新皇虽然给了我们独立的权力，但他也必然会安插自己的眼线。你不必刻意去查，只需将所有重要的人事任免与资金流向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便可。”
“还有，”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给了春桃，“这里面有三张方子。”
“第一张是‘养心安神汤’。你每隔三日便亲自煎好，送到宫里给太后娘娘。告诉她这是我为她特制的调理身体的方子，让她务必按时服用。这是我们最大的护身符。”
“第二张是‘清肝明目茶’。你送到东宫。告诉新皇他登基之后日理万机，最易肝火旺盛，伤及眼目。此茶可为他清心明目。这是对他的敲打与提醒。”
“至于这第三张……”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幽深，“你用我们最快的信鸽，送到江南青石镇济世堂，一个名叫‘顾远’的郎中手上。”
春桃接过那三个锦囊，眼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姑娘……您还是放不下他吗？”
“不是放不下。”灵素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那遥远的江南的方向，“我只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了。”
“他欠我的早已还不清，我也不需要他再还了。”
“此方名为‘百合固金汤’。以百合、熟地滋阴润肺，以玄参、麦冬清热养阴，再加当归、白芍养血柔肝，桔梗、甘草宣肺利咽。主治肺肾阴亏，虚火上炎之症。他前番吐血伤身，又忧思过度，早已伤及肺阴，若不加以调理，日后必将落下咳喘不止的病根。”
“这碗药，便算是我与他之间最后的了断吧。”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
第二日，清晨。
当工部开始在西山为那位新晋的“仁孝贤德皇后”勘探陵寝的风水宝地时，当全京城的百姓都还在为这一波三-折的皇家秘闻而津津乐道时，一辆最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载着那个搅动了整个京城风云的女子，悄无声息地驶出了西直门。
没有百官的送行，没有百姓的簇拥。只有二十名沉默的医官和一支由太子在暗中派来护卫的三百人的“龙骧卫”精锐，悄然跟随着。
车队一路向南。
车厢内，灵素掀开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中渐渐远去的巍峨的京城。她的眼中再无半分的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知道她此去前路是比北境更凶险的人间炼狱，是一场以数百万人的性命为赌注的生死豪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来，她甚至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最后的归宿。
可她的心中却没有半分的恐惧，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自由。
因为她知道，从她离开这座城的这一刻起，她才算是真正地为自己活了一次。
不再为任何人，不再为任何情。
只为她心中那早已许下的宏愿。
“我愿此生化作一盏明灯。”
“不求照亮青史，只愿能为这黑暗的沉沉的人间，带来一丝微弱的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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