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内堂,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将灵素那清冷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本,沾染了岁月尘埃与无尽血泪的账册,就那样摊开在她的面前。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个个无声哭泣的冤魂,控诉着一个高门望族,最冠冕堂皇的无耻与贪婪。
“姑娘……”春桃看着那本账册,看着自家姑娘那平静得,有些可怕的侧脸,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滔天怒火与后怕。
她从未想过,原来在那些看似风光的岁月里,她家小姐和已故的大夫人,竟过的是被至亲之人敲骨吸髓的日子。
她们的嫁妆,她们的私产,她们所有的体面与尊严,都成了填补丞相府那个无底洞的砖石与泥土。
“七十三万两……”春桃的声音,都在发抖,“这……这群畜生!他们怎么敢!”
“他们当然敢。”灵素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和我母亲,从来都不是家人。我们只是,可以为沈家带来荣耀与利益的工具。”
“当工具,失去了利用价值,或是有了反抗的苗头时,便会被毫不留情地舍弃。甚至……摧毁。”
她缓缓地合上了那本,沉重得如同烙铁般的账册。
“春桃,”她抬起眼看着那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掌柜“你,怕吗?”
“不怕!”春桃的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只要是为姑娘办事,为大夫人和您讨回公道,奴婢万死不辞!”
“好。”灵素点了点头,“你记住,你今日去代表的不是我,也不是回春堂。你代表的是‘疏影阁’,是我那位‘已死’的故主——沈璃疏,最后的遗愿。”
“你要不卑不亢。他们若以势压人,你便用理回击。他们若与你讲理,你便用势……碾压。”
“你背后,有太子的‘人情’,有凛王的‘愧疚’,有太后的‘赏识’,更有整个京城,对‘灵素’二字的敬畏。这些……都是你的底气。”
“去吧。”她将那本账册的副本,和一个刻有“疏影阁”最高权限的令牌,交到了春桃的手中。
“去,为沈璃疏,讨回,她应得的第一笔债。”
……
第二日,清晨。
一辆通体由名贵紫檀木打造,车壁上,雕刻着精致的“疏影”二字暗纹的马车,从西市缓缓驶出。
马车的规制,虽然比不上亲王与太子的仪仗,但那份于低调中,透出的极致的奢华与品位,却足以让任何,识货的行家都为之侧目。
车内春桃,如今的柳疏影,正襟危坐。
她穿着一身由“疏影阁”最好的绣娘,为她量身定做的,墨绿色锦缎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片层层叠叠的卷云纹。既显得沉稳大气,又不失女子的灵动与秀美。
她的头发,梳成了时下最流行的“随云髻”,只用一支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簪固定住。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饰物。
整个人,看起来,既有商贾世家掌柜的干练与精明;又有书香门第小姐的清雅与矜持。
与那个,曾经在丞相府里,穿着粗布衣衫,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的小丫鬟春桃,早已……判若两人。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马车,离那座,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牢笼……越来越近。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屈辱的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在她的脑海中……翻涌。
她想起了,沈老夫人是如何因为她不小心,打翻了一碗茶,便命人用竹板,狠狠地打了她二十个手心。
她想起了,丞相沈修德,是如何用一种看蝼蚁般的轻蔑眼神,呵斥她,“一个下人,就要有下人的本分”。
她更想起了,沈语柔,是如何一边在她家小姐面前,扮着楚楚可怜的白莲花;一边又在背地里,用最恶毒的言语,和最阴私的手段来构陷,来欺辱她和她家小姐。
恨意,像藤蔓一般,缠绕住她的心脏。
但随即,她又想起了,姑娘对她说的话。
“你是‘疏影阁’的柳掌柜。”
“你代表的是——沈璃疏……最后的遗愿。”
她的眼神,渐渐地变得坚定,冷静。
是的,她不再是春桃了。
她是柳疏影。
是来为她的主子,讨还血债的执剑人。
马车,终于在丞相府那两扇,厚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人间疾苦的朱漆大门前停了下来。
门口,那两个穿着体面,却一脸傲慢的门房,看到这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先是一愣,随即便懒洋洋地走了上来。
“来者何人?可知此地……乃是当朝丞相的府邸?速速离去,莫在此处,惊扰了贵人。”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门房,有气无力地说道。
春桃的贴身丫鬟,一个机灵的小姑娘,先下了车,对着那门房,不卑不亢地道:“我家主人,乃是‘疏影阁’的柳掌柜。今日,有要事求见沈相。还请……代为通传。”
“疏影阁?”那两个门房,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他们自然,听过这个,最近在京城,风头正盛的商铺。可在他们看来,一个商贾,就算再有钱,又如何能与当朝一品的丞相……相提并论?
“我们家相爷,日理万机,岂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另一个年轻些的门房,撇了撇嘴,道,“有什么事,就跟我们说。若是想送礼,巴结相爷,便将礼单留下,人可以回去了。”
这便是,朱门狗仗欺人势。
小丫鬟气得,脸都红了。
春桃却只是淡淡一笑。她掀开车帘,缓缓地走了下来。
她没有看那两个门房,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丞相府”的金字牌匾。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看来相府的门房,是觉得自己的脸面,比当朝太子殿下……还要大。”
那两个门房,脸色一变。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春桃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烫金的名帖,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那名帖上,属于东宫的独特的龙纹印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乃太子殿下,前日亲赐本店的名帖。殿下曾言,日后‘疏影阁’若有任何难处,皆可持此帖,去寻京兆尹。本掌柜,今日倒很想,去问一问京兆尹大人。”
“这相府的门前,是否比皇宫的门……还难进?”
“还是说沈相,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不准备给了?”
她的一番话,软中带硬,句句都踩在了要害上。
那两个门房,再蠢,也听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吓得,脸色煞白,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柳……柳掌柜恕罪!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们,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其中一个,连滚带爬地,朝府内跑去。
春桃看着他们那副,前倨后恭的丑态,心中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这就是,人性。
这就是,权势。
不多时,相府的管家,便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
他看到春桃,也是一愣,随即脸上便堆起了……虚伪的笑容。
“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柳掌柜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春桃对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沈相,可在?”
“在,在。相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柳掌柜,里面请,里面请。”
在管家的引领下,春桃再一次,踏入了这座,她曾经连做梦……都想逃离的府邸。
府中的景致,依旧是那般的富丽堂皇。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可不知为何,春桃总觉得,这富丽堂皇之下,隐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颓败与萧条之气。
就像一个穿金戴银,内里却早已,腐烂生疮的贵妇。
她被引到了相府的正厅。
上好的龙井茶,和精致的四季糕点,很快便被端了上来。
可春桃,连碰都未曾碰一下。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客座上等着。
她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沈修德,才姗姗来迟。
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四爪蟒袍官服,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官威。
他走进正厅,看了一眼春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不耐。
他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却并没有喝。
“柳掌柜,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啊?”他明知故问,语气,疏离而客套。
春桃站起身,对着他,微微一福,算是尽了礼数。
然后,她从袖中,拿出了那本,账册的副本。
“沈相,”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小女子今日前来,是受了一位故主的临终所托。”
“前来与沈相,算一笔旧账。”
她将那本账册,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红木茶几上。
沈修德的目光,落在账册上,眉头微微一皱。
他没有去拿,只是淡淡地道:“什么故主?什么旧账?柳掌柜,本相,与你‘疏影阁’,素无往来。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相爷与‘疏影阁’,确实素无往来。”春桃道,“但这本账,却与相爷,与整个相府……息息相关。”
“我那位故主,姓沈,名璃疏。曾是您的嫡长女,也曾是凛王府的王妃。”
“沈璃疏”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刺了沈修德一下。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放肆!”他一拍桌子,怒喝道,“一个死了的人,能有什么旧账!柳疏影,本相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对你以礼相待。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在此胡言乱语!”
一股属于当朝一品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
若在从前,春桃怕是,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可今日,她却只是,挺直了脊背,迎着他那愤怒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
“相爷息怒。这本账记得,可不是什么……胡言乱语。”
“这里面,一笔一笔记着的,都是从已故大夫人苏氏,嫁入沈家,到前王妃沈氏,出嫁的这二十年间,苏氏母女的嫁妆与私产,为相府,所填补的每一笔亏空。”
“从相爷您,为次子捐官,打点门路的三万两白银;到相府重修园林,所花费的五万两巨款;再到您为了,讨好圣上,博取清名,每年以相府名义,捐出去的数万两善款……”
“一笔一笔,桩桩件件,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每一笔,都有日期,有缘由,更有……您沈相大人的亲笔画押。”
“总计白银……七十三万四千二百六十五两三钱。”
春桃的声音,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响亮。
当最后那个数字,从她口中吐出时。
沈修德的脸,彻底地白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那本账册,颤抖着手翻看了起来。
越看,他的手抖得越厉害。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惨白如纸。
因为,那上面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熟悉的字迹,那些他早已遗忘的,或者说是他刻意,不去记起的过往,如今,都变成了一条条催命的符咒!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他视为软弱可欺,任由他拿捏的女儿,竟在背地里为自己留下了,如此致命的……后手!
“不……不可能……”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伪造的!是污蔑!”
“伪造?”春桃冷笑一声,“相爷可以,请全京城最好的笔迹大家,来一一核对。看看,这上面的画押,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笔。”
“相爷也可以,将这账册上,所记录的,每一位经手人,都找来,一一对质。看看,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从苏氏母女手中,拿走这些银钱时,您那心安理得的嘴脸。”
“你……”沈修德指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
“让她进来。”
是沈老夫人。
她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贪婪与恶毒的光。
她走到主位上,坐下看着春桃,冷冷地道:
“一个背主求荣的奴才。如今,倒是攀上了高枝,敢跑到主人的家里……来作威作福了。”
“老夫人,说笑了。”春桃对着她,连福身都懒得,只是淡淡地道,“奴才,还是奴才。只是换了个更值得……效忠的主人罢了。”
“你家那个短命的主人,让你来,到底想做什么?”沈老夫人一敲拐杖,厉声道。
“很简单。”春桃将那本账册,重新拿了回来,一字一顿地道,“欠债,还钱。”
“我那位故主,临终前,最大的遗愿,便是希望能拿回,属于她们母女的东西。”
“这七十三万两,一文都不能少。”
“老身若是不还呢?”沈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那也好办。”春桃笑了,那笑容,冰冷而又灿烂。
“我们,便只能公堂上见了。”
“届时,我倒是很想,让全京城的百姓,都来评评理。”
“看看,这当朝一品的丞相府,是如何靠着,吸食妻女的血肉,来维持这表面的风光与体面。”
“也看看,沈相您那所谓的‘养育之恩’,究竟值不值……这七十三万两,白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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