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峒峒上空，硝烟被风吹散，露出久违的、却带着血腥味的蓝天。
持续数日的死亡轰鸣终于停歇，只剩下燃烧未尽的木材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伤兵营方向隐隐传来的压抑呻吟。
阵地上，焦土遍地，工事残破，空气中混杂着硫磺、血腥和焦糊的恶臭，吸进肺里，带着火辣辣的刺痛。
林凡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额角的伤口简单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干涸成暗褐色。
他一步步走在主阵地的废墟间，脚下的泥土松软而温热，那是被反复轰炸、浸透了鲜血的缘故。
每走几步，就能看到被炸塌的掩体、扭曲的机枪零件、或是来不及运走、盖着破军布的阵亡弟兄的遗体。
士兵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过度疲惫后的麻木，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们机械地清理着废墟，加固着勉强还能用的工事，眼神空洞，动作迟缓。
这一仗，打得太苦，伤亡太大了。
“支队长！”王雷从一处半塌的防炮洞里钻出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声音嘶哑，“高射炮阵地基本稳住了，韩参谋长带回来的家伙真他娘的管用！就是…就是炮弹不多了，37炮的炮弹只剩三十多发，20炮的还能撑一阵子。”
林凡点了点头，没说话，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几门昂首向天的苏制高射炮，冰冷的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这是用鹰嘴崖上弟兄们的血换来的喘息之机。
“省着点用。英国人吃了亏，下次再来，肯定更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明白。”
王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缅军东岸那边，动静小多了，像是在舔伤口。
不过，侦察兵报告，有零星部队在向两翼运动，可能想找新的突破口。”
“盯紧他们。另外，多派几组斥候，往野人山方向放远点，我总觉得…詹姆斯那伙人没完。”林凡提醒道。
雾瘴谷的谜团和“彼岸花”的阴影，始终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巡视到炮兵阵地，景象更显凄惨。
原本的炮位被炸成了巨大的弹坑，仅存的两门75山炮歪斜地躺在坑边，赵劲松的遗体已经被抬走，只剩下几个满脸烟灰、眼神悲戚的炮兵，默默地擦拭着幸存的炮镜和零件。
“支队长…”一个年轻的炮手看到林凡，声音哽咽，说不出话。
林凡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轻，却让那炮手浑身一颤。
“好好活着，把赵连长的本事学下来，以后…靠你们了。”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咱们的炮，还没哑！”
离开炮兵阵地，林凡走向医疗所所在的溶洞。
还没靠近，浓烈的血腥和消毒药水味就扑面而来。
洞口临时搭起的棚子下，躺满了重伤员，玛丽亚和几个护士脚步匆匆，脸色苍白，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看到林凡，玛丽亚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继续俯身为一个腹部重伤的士兵换药。
林凡没有进去添乱，只是站在洞口，看着里面地狱般的景象，心里沉甸甸的。
药品，尤其是麻醉剂和消炎药，又快见底了。
回到指挥部，陈剑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焦虑和警惕：
“支队长，对岸传来消息，美军的‘调查组’——那个哈里森少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再次要求过江见面。
宋文渊也发来电报催促，语气…很强硬。”
林凡走到简陋的沙盘前，盯着代表黑石峒峒的那个小小山头，四周代表敌军的蓝色箭头依旧密密麻麻。
“告诉他们，明天上午，江边三号滩头，我亲自见他。
只准他带两名护卫，多一个人，一颗子弹也别想过来。”
“是！我这就回复。”
陈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支队长，咱们…真要把那些证据给他看？”
他指的是那些指向国民党与英国勾结的“加工”过的证据。
“给，当然给。”
林凡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不过，怎么给，给多少，得由我们说了算。
要让哈里森觉得，是他‘审’出来的，而不是我们主动交出去的。
重点要让他相信，有‘第三方’在暗中搞鬼，破坏他们美国人的好事。”
陈剑心领神会：“明白！我会安排好‘剧情’。”
处理完美军的事，林凡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勐腊那边，韩德胜有消息了吗？”
“有！”陈剑立刻拿出一份刚译出的密电，语气带着兴奋，“韩参谋长密电：
‘货已点验，清单无误。掌柜’（指北方代表）‘诚意十足，愿进一步深谈。
然水路不畅，需清除小股水匪方能启运。
预计最快三日后，首批物资可抵黑水河口。盼接应。’”
三日后！林凡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
有了北方的这批硬货，尤其是炮弹和药品，黑石峒峒才能真正缓过这口气。
“回复韩德胜：‘全力保障水路安全，可动用一切手段清除障碍。接应事宜已安排。速归。’”
命令下达，指挥部里暂时安静下来。
林凡走到了望口，望着下方山谷中忙碌的身影和依旧弥漫的硝烟。
短暂的胜利，是用巨大的牺牲换来的。
英国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美国人步步紧逼，北方的援助也伴随着未知的条件。
他现在就像站在一块烧红的铁砧上，四周都是挥舞着铁锤的巨手。
每一次敲击，都让他痛彻骨髓，却也让他这块铁，被锻造得更加坚硬。
“报告！”一名通讯兵跑进来，“观察哨发现，一架美军小型侦察机在东南方向低空盘旋，疑似在勘察我阵地和…和我们的新防空炮位！”
林凡眼神一凛。美国人到底还是忍不住，要亲自来看看虚实了。
“通知高射炮阵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火。让他们看！”林凡沉声道，“顺便，把我们那几门破炮，往显眼的地方挪一挪。”
他要让美国人看到黑石峒峒的“价值”，也要让他们看到这里的“危险”和“复杂”。
只有让这些贪婪的猎手觉得有利可图又棘手万分，他才能在这夹缝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黄昏降临，夕阳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
林凡独自站在山崖边，看着那架美军侦察机如同讨厌的苍蝇，在远处盘旋几圈后，最终消失在暮色中。
明天，又将是一场新的博弈。
他握紧了拳，吊着的左臂传来阵阵隐痛，却让他的眼神更加清醒和锐利。
这喘息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他必须利用好它，迎接下一轮更猛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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