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立医院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宋梅生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王股长送来的、经过“初步筛选”的几家冬装供应商资料挑挑拣拣,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既压低价又拿足回扣,桌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王股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起电话,嗯啊了两声,脸色瞬间变得恭敬甚至带着几分惶恐,双手捧着话筒递过来,压低声音:“科长,是……是特务机关那边,鸠山机关长亲自找您!”
宋梅生心里“咯噔”一下。鸠山彦?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眼神像毒蛇一样的日本特务头子?他找我这个管后勤的总务科长干什么?难道医院里对林婉那点留意被眼线发现了?还是昨天敲打副院长太过,被人捅上去了?
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宋梅生脸上却波澜不惊,从容地接过话筒,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一丝受宠若惊:“喂,我是宋梅生。鸠山太君,您有什么指示?”
电话那头传来鸠山彦那口音略带生硬、却异常温和的汉语:“宋科长,不必客气。听说你最近在警察局的工作开展得很有新意,赵局长对你也是赞不绝口啊。”
“太君过奖了!都是为满洲国和皇军效力,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宋梅生打着哈哈,心里警惕性提到最高。黄鼠狼给鸡拜年,这老鬼子肯定没安好心。
“呵呵,”鸠山彦轻笑两声,像是拉家常般说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闲暇时喜欢研究一下贵国的茶道文化。今日偶得一些不错的武夷岩茶,想请宋科长过来品鉴一番,顺便……聊聊工作。不知宋科长可否赏光?”
喝茶?聊工作?宋梅生才不信这套。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一场鸿门宴。但他有拒绝的余地吗?根本没有。
“鸠山太君相邀,是属下的荣幸!属下对茶道也是向往已久,正好向太君请教!”宋梅生答应得无比爽快。
“那好,一小时後,我的寓所,恭候大驾。”鸠山彦说完,便挂了电话。
放下话筒,宋梅生才发现自己手心有点湿。王股长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科长,鸠山太君……找您什么事?不会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闭上你的乌鸦嘴!”宋梅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太君请我过去品茶,交流文化!”
“品茶?”王股长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随即又露出羡慕的神色,“科长,您这可真是……简在帝心啊!连鸠山太君都这么看重您!”
宋梅生心里冷笑,看重?怕是看重我这颗脑袋里装的东西吧。他挥挥手让王股长出去,自己靠在椅背上,快速思考对策。鸠山彦是着名的“中国通”,汉学修养很深,这场“茶会”绝对是场硬仗。原主那点墨水,估计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肯定应付不来。
幸好,他是宋梅生,是来自信息爆炸时代、在博物馆泡了多年的历史学者。论起传统文化知识储备,他自信不会输给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学者,更何况是一个外国爱好者。但难点在于,他必须表现得“懂”,却又不能“太懂”,要符合一个有点小聪明、善于钻营的伪满官员的人设,同时还要巧妙化解可能的陷阱。
一小时后,宋梅生准时出现在位于南岗区的一栋僻静的和式别墅前。这里戒备森严,明哨暗岗不少,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个穿着黑色和服、面无表情的日本青年将他引了进去。
鸠山彦的寓所内部是典型的日式风格,简约而精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鸠山彦本人并未穿着军装,而是一身藏青色和服,跪坐在茶室榻榻米上,正用茶筅缓缓搅动着茶盏中的茶汤,动作舒缓,神情专注,看起来真像一位沉静儒雅的学者。
“宋科长,请坐。”鸠山彦没有抬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梅生脱鞋上前,依样画葫芦地跪坐下来,虽然姿势有点别扭,但尽量保持镇定:“打扰鸠山太君雅兴了。”
“无妨。”鸠山彦将搅打好、泛起细腻泡沫的茶汤推到宋梅生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科长尝尝看,这茶如何?”
宋梅生双手捧起茶盏,依足礼数,先观赏茶汤色泽(青褐油润),再闻香(带有独特的焙火香和兰花香),然后分三口慢慢品饮。入口微苦,继而回甘迅猛,香气充盈口腔,确实是顶级的岩茶。
“好茶!”宋梅生放下茶盏,由衷赞道,“香气馥郁,岩韵十足,回味甘醇。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正岩核心产区的‘肉桂’,而且焙火功夫恰到好处。”
鸠山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哦?宋科长对茶很有研究?连品种和山场都能品出?”
宋梅生心里暗笑,老子在现代喝过的天价岩茶比你见过的都多。他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的笑容:“太君谬赞了。属下哪里谈得上研究,只是家父早年做过茶叶生意,小时候耳濡目染,略知一点皮毛而已。在太君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既解释了知识的来源,又不显得突兀。
“原来如此。”鸠山彦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话锋随即一转,“茶如人生,初品或许苦涩,但细品之下,方能体会其深厚韵味。就如同这满洲国当下的局面,看似有些纷扰,但只要在帝国指引下,同心协力,未来必是苦尽甘来。宋科长以为呢?”
来了,政治试探。宋梅生立刻换上一种“深受教诲”的表情,语气诚恳地说:“太君高见!属下完全赞同!就像这茶,没有最初的焙火锤炼,哪来后来的满口生香?在皇军的带领下,满洲国必定繁荣昌盛,属下等也必当竭尽全力,为共建王道乐土贡献力量!” 这番马屁拍得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个积极投靠的伪满官员的人设。
鸠山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开始冲泡第二道茶。他手法娴熟,姿态优雅,看似随意地问道:“宋科长是本地人?”
“回太君,属下祖籍山东,小时候随家人闯关东来的哈尔滨,也算是在这儿长大的。”宋梅生按照原主的记忆回答。
“哦?山东是圣人之乡,文化底蕴深厚。宋科长想必也读过不少圣贤书吧?”鸠山彦看似闲聊,目光却似有似无地锁定着宋梅生的表情。
“惭愧惭愧,”宋梅生挠了挠头,露出一种市井之徒谈起学问的窘迫感,“小时候家里穷,只勉强在私塾混了几年,认得几个大字。《论语》、《孟子》也翻过,但大多都就着饭吃掉了。比不上太君您学贯中西。” 他故意贬低自己,突出鸠山彦的“博学”。
鸠山彦呵呵一笑:“宋科长过谦了。那你对《三国演义》这类书应该熟悉吧?我听说在贵国,贩夫走卒皆能谈论三国。”
“这个倒是看过一些戏文,听过些评书。”宋梅生心里警惕,这老鬼子怎么突然扯到三国?他斟酌着词句,“刘关张桃园结义,诸葛亮草船借箭,这些故事倒是耳熟能详。”
“那你最欣赏其中哪个人物?”鸠山彦慢悠悠地问,眼神却锐利起来。
宋梅生心念电转。这个问题有坑。说欣赏关羽的忠义?可能被怀疑对日本不忠。说欣赏曹操的雄才大略?又可能被解读为有野心。说欣赏刘备的仁德?在这乱世和日本人面前显得虚伪。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副市侩精明的样子:“太君,不瞒您说,属下最欣赏里头那个蒋干。”
“蒋干?”鸠山彦明显愣了一下,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就是那个盗书不成、反中周瑜反间计的蒋干?”
“对!就是他!”宋梅生一拍大腿,侃侃而谈,“您想啊,这蒋干,本事不大,心比天高,想着凭一点小聪明就去江东搞策反,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的老同学蔡瑁张允都给坑死了。这说明啥?说明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做人呐,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该低头时低头,该装傻时装傻,把上头交代的差事办踏实了,比啥都强!就像属下我,就管好总务科那一亩三分地,给皇军和局里搞好后勤,别的,不想,也不敢想!”
他这一番看似自贬、实则暗含表忠心(安于现状、无野心)且带着点歪理邪说的议论,让鸠山彦听得一时语塞,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妙!妙啊!宋科长这番见解,真是……别开生面!有趣,有趣!”
鸠山彦的笑声在茶室里回荡,但宋梅生注意到,他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这老鬼子,没那么好糊弄。
接着,鸠山彦又看似随意地问了些哈尔滨的风土人情、市井传闻,甚至聊起了最近流行的戏曲。宋梅生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半靠原主记忆,一半靠现代知识灵活应对,时而表现得像个贪图享受的俗人(谈论吃喝玩乐),时而又能冒出几句让人意外的“深刻”点评(基于历史的后见之明),将一个有点小聪明、善于钻营、但又懂得分寸的投机分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茶过三巡,鸠山彦终于放下了茶壶,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宋科长年轻有为,是个人才。以后工作上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可以直接向我汇报。我很愿意和你们这样的年轻才俊多交流。”
图穷匕见。这是要发展他当直接眼线,甚至可能是针对警察局长赵德明的。
宋梅生立刻露出受宠若惊又有些为难的神色:“多谢太君信任!只是……属下人微言轻,怕误了太君的大事。而且赵局长对属下一直不错……”
“呵呵,只是多交流,不必有负担。”鸠山彦摆摆手,结束了这次茶会,“今天和宋科长聊得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品茶。”
“是是是,属下荣幸之至!”宋梅生连忙起身,恭敬地告辞。
走出鸠山彦的别墅,被冷风一吹,宋梅生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刚才那一番交锋,看似谈笑风生,实则凶险无比,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个陷阱。
这个鸠山彦,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今天的茶会只是开始,后续的试探和压力肯定会接踵而至。而那个突然出现的林婉,以及鸠山彦看似无意、实则可能别有深意的“招揽”,都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他坐进车里,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在这座冰封的城市里,他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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