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的赵墨，在一个炎热的晌午时分，跟着她爸，坐上了回古桥的火车。
天气热的，大人都受不了，可赵墨，却偏偏要穿着她大姑给买的漂亮的，粉色蓬蓬，下摆都拖了地的公主裙出门。赵启明奈何不了，只能让赵墨就那样穿着走了。
然而还没到火车站，赵墨的小脸就已经热到通红，看着样子，像是要中暑了。这下赵启明起急了，三不两下给赵墨把那不透气的裙子扒掉了，只剩了里面的小裤衩和小坎袖背心。
裙子脱掉的一瞬间，赵墨就感觉自己呼吸顺畅了好多，于是，也就不敢再嘴硬闹腾着穿漂亮裙子了。
上火车的时候，是赵启明举着赵墨，从火车车窗里钻进去的，因为车厢门口挤得人太多，半大点的孩子都是那样从窗户里塞进去的。
等回到古桥村里的时候，已经下晌了。到了家的赵墨，稀罕的在她奶奶的土炕上面又蹦又跳，扭着给她奶奶表演节目。一群人乐得不行。
到了晚间要做饭了，田秀芝问赵墨想吃啥，赵墨想都不想地大声叫道：“我要吃窝窝头！”
赵墨从来没吃过窝窝头，也不知道那是啥。只是听她爸她妈，还有姥姥姥爷，偶尔聊起来，会提到。她就馋了，非想试试看。
一大家子，没有一个人劝阻得了，只好起锅烧水，开始捏窝窝头。田秀芝也是实诚，原汁原味地给赵墨捏了三个玉米面窝窝头。
等蒸好了，赵墨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来一个，也不管还烫，吹了吹，就往嘴里塞。然而，第一口下去，赵墨就对那粗糙的口感失望了，第二口再下去，赵墨直接噎住了，不停敲着自己的小胸脯，试图把卡在嗓子眼儿的玉米面顺下去。
终究，赵墨连一个窝窝头都没吃完。
说起来，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赵墨，除了受不了村里的旱厕以外，对于跟她爸回老家这事儿，还是兴奋的。比每天爸妈上班以后，就被反锁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那年的冬天，田秀芝突然就病倒了。赵启明请了假，回家伺候了老太太一段时日，终究，还是留不住人。
田秀芝病得厉害的时候，杨清岚带着赵墨，风尘仆仆地从清河赶回了村里。
看着她奶奶只能靠着被褥垛子，歪在炕上，赵墨心里头挺难受的。可她并不懂什么是生死，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用她爸给的，让给小堂妹买糖的钱，去村里供销社买了一块花手绢，送给了她奶奶。
歪在炕上的田秀芝，看着花手绢，用尽力气，给了赵墨一个笑容。
等到赵墨再次跟着她妈从清河回到村里的时候。家里院子里，已经搭起了棚子，挂了白。棚子底下，一口棺材架在两条板凳上。
没看到她奶奶的赵墨，懵懵懂懂地被家里炕上坐着的大娘姑姑们拽了过去，给戴上了孝帽。赵墨嫌丑，可是看着家里大人们忙进忙出的样子，她也没敢说出来。直到看见小堂妹戴着和她一样的丑帽子，这才意识到，这东西，她就算觉得再难看，也得戴着。
那年，古桥的冬天很冷，冷得冻人鼻毛，赵墨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一样，一直吸鼻子，鼻毛被冻着粘在一起的感觉，十分新奇。然而没玩多久，跪在赵墨边上的杨清岚，就出手摸了摸她的脑门，以为她冻感冒了。赵墨这才歇了心思，怕她妈要叫她喝药。
虽然人们都跪在堂屋里回礼，地上还铺了厚厚的秸秆，赵墨穿着棉鞋的脚依然冻得难受。然而杨清岚也在边上跪着，赵墨就不敢瞎动弹，只能跟着大人们，一遍一遍给来上香的人们磕头回礼。只在不用磕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从跪着，改成坐着。
晚间，人们都忙着做饭吃饭的时候，赵墨跟着表哥、表弟、堂妹他们，就在院子里捉迷藏。赵墨藏到棚子里棺材边上的时候，没人敢上棚子那里去找她，她还得意自己藏的好。
而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杨清岚，则有些忧愁地问赵启明：“你闺女是不是缺心眼儿了？”
赵启明不置可否。
送走了田秀芝，赵墨跟着她爸回老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第二年开了春，赵启明接到单位的任务，要从清河送一笔工程款去华京。清河到华京，坐火车得一天一夜时间，赵启明有些发愁那么多钱咋办。
杨清岚却给他出了主意，扯块布，缝个马甲出来，里面缝上兜兜，把钱揣进兜兜里。
因为这趟差就是送个钱，送完以后还有大把时间，加上又是寒假，赵启明就打算带上赵墨一起，去华京玩玩。
赵启明买的是卧铺票，带着赵墨找见两人的铺位后，赵启明就给赵墨脱了鞋，看着她爬到上铺，自己玩儿去了。
只是，小孩子到底是坐不住。那上铺又低矮憋闷，赵墨一会，就闹着要下地了。
身上还揣着巨款的赵启明，其实从出门开始就一直精神紧绷着，而赵墨，却在边上，一会闹着要喝水，一会又要上厕所。可是一顿折腾。
好不容易，到了晚间，整节车厢都安静了下来。
赵启明却睡不着，只是闭着眼，躺在他的中铺上面养养神儿。生怕自己睡死了，钱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于是，这一晚，就在火车的摇摆和那“哐当哐当”中，度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墨被床铺下面已经早起开始活动舒展身体的人们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探下身子去看她下面铺位上的赵启明，没看见人，就自己，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爬了下去。
还没穿好鞋，就见赵启明端着热水杯回来了。半醒半迷糊的赵墨，彻底忘了出门前杨清岚对自己的叮嘱，直勾勾地问她爸：“爸爸！咱们的钱还在不在了？！”
赵启明本来还觉得手里的杯子烫手，此时被赵墨一句话问的，感觉自己冷汗直接从天灵盖飚了出来，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周围人们的聊天声也是一顿。
赵启明赶紧干笑着，把迷迷糊糊的赵墨一把拉住，说道：“睡得迷糊了你？赶紧擦把脸去。”就拽着赵墨上厕所去了。
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了祸的赵墨，安安心心地跟着她爸，洗了脸，刷了牙，坐回铺位那边，靠窗的折叠椅上，等着火车进站。
终于，带着赵墨，平安无事下了火车的赵启明，站在车站外面，长舒一口气，看看手上拉着的闺女，他不禁想到：“这是缺心眼有缺心眼的福气？”
第一次来到华京的赵墨，吃到了肯德基，逛了故宫，爬了长城，去游乐园坐了过山车。虽然坐过山车的时候，她一路都害怕地闭着眼睛，然而一趟下来，赵启明笑着问她还要不要再坐的时候，赵墨还是犹豫了，想坐，却害怕。
父女俩在华京找了个开在地下室的招待所。虽然是在地下，但胜在便宜，也还算干净。
然而，在招待所住到第二晚，赵启明就闻到房间里一股死老鼠的味道。叫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好几次，就是没有发现，这死老鼠到底藏在哪了。
哪怕那工作人员，都皱着眉头说：“不应该呀，我们前几天刚收拾清理过的。怎么这味儿突然就有了。”
玩儿了一天的赵墨早就累得踢了鞋，瘫在了床上。她也嫌臭，可是她更累。
等到赵启明再一次从门外进来的时候，路过赵墨的床，突然停住了脚步。明显，此处的味道更浓烈。
赵启明顺着味道，一路嗅着，就看到了赵墨踢在床底下的鞋子。一双厚厚的，加棉的儿童旅游鞋。
那天晚上，赵墨的鞋子是在门外走道上过的夜。
而赵启明，也终于睡了一个安生觉。
从华京回到清河，走出清河火车站的一瞬间，父女俩各有各的念头。
赵墨想：华京真有意思，还想去玩儿。
赵启明想：出门真是累死了，还是家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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