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冷却的血液,包裹着林三酒的每一次呼吸。从竖井底部的检修口滚落时,膝盖的旧伤狠狠砸在合金地板上,闷响被远处数据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吞噬。
林三酒蜷缩在机柜的阴影里,等待刺痛从骨缝里渗出,变成一种持续的、冰冷的钝感。
左眼的银雾像一颗烧红的炭嵌在眼眶里。
他不得不半闭着眼,让视野在真实与灵能感知间切换。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被高频数据流反复冲刷后的腥味,混合着冷却液的甜腻。这是记忆银行b3层独有的气味,一种将生命蒸腾后冷凝的味道。
摊开手掌。
纸鸟还在,微微发烫。
金属钥匙片贴在掌心,冰凉。
海拉的声音还在耳膜里回响:“别想着‘打开’。想着‘给她’。”
但此刻,要先“看见”才行。
贴着冰冷的墙壁移动,通风管道的栅栏后,传来压抑的、规律的声音。数十台记忆提取舱同步运行时,液压系统与神经接口耦合的机械叹息。
一道微光从转角渗出。
林三酒屏住呼吸,侧身望去。
那是一间巨大的环形控制室。
弧形墙面上,数十面全息监控屏悬浮着,每一面都映着某张躺在提取舱内的人脸。
他们闭着眼,表情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解脱般的松弛。
屏幕下方,细长的金色进度条缓慢爬升,像某种温顺的寄生虫,正一口一口吞食着他们的旧日时光。
林三酒环顾四周,锁定在第七号屏。
陈工。
这个男人正躺在透明的提取舱里。
数十根粗细不一的数据导管从舱顶垂下,贴上他的太阳穴、后颈、胸口。导管内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液化、提纯后的情感数据流,正顺着管道汇入天花板深处那看不见的“记忆金库”。
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他的婚礼。
2018年5月20日,下午13点14分。
画面清晰得令人窒息。
小礼堂里挤满了人,背景板是手绘的星空图,歪歪扭扭写着“陈&李”。
陈工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肩膀绷得很紧,手心全是汗。新娘穿着租来的白纱,头纱别着一小朵有点蔫的玫瑰,她笑的时候,右脸颊那个很浅的酒窝时隐时现。
司仪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汗湿了衬衫领口。他问两位新人:“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你是否愿意……”
陈工说:“我愿意。”
声音通过神经接口被精准捕获、放大,在控制室里回荡。那声音很大,抖得厉害,几乎破音,带着年轻人所有笨拙的真诚。
新娘说:“我愿意。”眼泪掉下来,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宾客哄笑,有人鼓掌,有人举起手机。
画面是彩色的,声音饱满,连窗外偶然路过的车辆鸣笛声都收录在内。
林三酒看到这里,胸口那团纸鸟的热量,似乎灼穿了布料,烫在皮肤上。
进度条:92%
然后,变化开始了。记忆不是突然的断裂,是温柔的、不易察觉的褪色。
最先消失的,是声音的质感。
宾客的哄笑声还在,但那笑声里的温度、气息的震动、 唾液喷溅的细微响动,被一层薄薄的、标准化的“欢乐环境音”覆盖了。
接着,是色彩的饱和度。
新娘白纱的蕾丝细节变得模糊,陈工西装上那处没烫平的褶皱,渐渐融进一片均匀的深灰色里。
画面依然精致,却像一张过度修图的老照片,失去了血肉。
进度条:95%。
誓言的部分,被重点抽取。
“我愿意”三个字,从声波被拆解成神经脉冲峰值图谱、喉部肌肉震颤频率、说出这句话时多巴胺与催产素的分泌曲线。
系统不关心誓言的意义,只关心承载誓言的生物电信号有多强烈,能在“情感模块市场”上标出多高的价格。
左眼银雾翻涌,为林三酒揭开了画面的底层逻辑。
在灵能视野中,陈工的大脑轮廓如同一枚正在被解构的光茧。构成记忆的金色神经丝线,被精准地抽出、捋直,刻入编码。每一根丝线的离去,都在那灵魂的光茧上,留下一道清晰而寂静的裂痕。
裂痕蔓延,悄无声息。
林三酒亲眼目睹的是一场温柔的凌迟。
……灵魂层面的结构性崩塌。
以及,一个不可逆的终点。
进度条:98%。
画面跳到了最关键的瞬间:新郎掀起新娘的头纱。
在原本的记忆里,那一刻阳光正好从教堂彩窗斜射进来,在新娘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光晕。陈工的手在抖,他吸了口气,才轻轻撩起那层薄纱。
新娘抬起眼,眼睛亮得像蓄满了整个春天的湖水。
但在屏幕上……
白纱飘起的刹那,画面骤然变成了黑白。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成了一段沉默的、失真的默片。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掉了那段记忆里所有“多余”的情感水分,只留下干枯的、可供传输的骨骼。
林三酒动了,他忘记自己尴尬的身份。
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冲到了主控台前。
等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重重拍在冰冷的操作面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停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控制室里炸开,嘶哑得不像话,“你们多抽了!这不在基础记忆里!”
控制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服务器风扇持续的低鸣。然后,正中央最大的屏幕上,弹出了一份电子合同。
页面自动翻滚,精准地停留在第47条。
一个平静、中性、毫无波澜的女声响起,音量恰到好处,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这段“质疑”的回应:
“根据《记忆抵押与赎回协议》第47款补充细则:抵押记忆所附带之全部情感模块、神经反应印记、情景联想及潜意识衍生数据,其所有权与处置权自动归属‘赛博生命科技-记忆银行’平台。此部分数据视为记忆价值之固有组成部分,不单独计价,亦不可分割赎回。”
文字被加粗,标红,下方还有陈工潦草的电子签名与指纹认证。
林三酒盯着那行字,嘴角一点点扯起,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所以……”他低声说,声音里压着某种即将爆裂的东西,“不只是记忆。连‘爱’本身,连‘想起她时心跳会加快’ 的这种生理反应……都算利息?都归你们?”
系统没有回答。
沉默……本身就是最彻底的答案。
林三酒的质疑带着“幼稚病”般的可笑。
进度条走到尽头:100%
“~哧!”一声轻响,提取舱的导管同时脱落,缩回舱顶。淡金色的数据流在管道尽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舱门滑开。
陈工缓缓坐起身。
动作有些僵硬,像是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控制这具躯体。他摸了摸后颈,那里贴着一块肤色生物胶布,边缘微微发红。
等候在旁的妻子立刻上前,手里拿着一件旧外套。李静努力地想笑,去安慰陈工。但嘴角抽搐着,最终只变成一个扭曲的表情。
她将外套披在陈工肩上。
陈工的手指触碰到外套布料时,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缩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滚烫或肮脏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通红、面容憔悴的女人。
……陈工的眼神很空。
一种更彻底的、「存在」层面的空洞……就像看着一个熟悉的单词看了太久,突然不认识它了;就像你照镜子,却无法理解镜中那张脸为何是你的。
他的嘴唇嚅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调动所有残存的认知,去识别这个“陌生人”。
许久,一个极其轻微、充满困惑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你……”
陈工停顿,眉头紧锁,像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发音。
“……是谁?”
女人怔住了。
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表情瞬间崩溃。
泪水无声地涌出来,但没有哭出声,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渗出血丝。她伸出手轻轻抓住丈夫的胳膊,将他从提取舱里扶起来,然后转身,半搀半拉地,带着陈工朝出口走去。
玻璃门自动滑开,又闭合。
夕阳从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瞬,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面上。那两个影子,曾经在婚礼照片上紧密依偎,如今却只是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透明的距离。
它们没有交叠,永远也不会再交叠了。
控制室里,恢复了寂静。
只有其他监控屏上,进度条仍在缓慢爬行。
那些等待提取的债务人安静地排着队,神情麻木,眼神放空,没有人交谈,没有人质疑。
他们只是等着,像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无痛的小型死亡。
林三酒站在原地,也没有动。
面前的主控屏上,陈工婚礼的最后一段黑白默片,正在循环播放:新郎掀起头纱,新娘抬起眼……然后画面戛然而止,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左眼,银雾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疯狂翻涌、闪烁。剧烈的灼痛从眼球直刺大脑深处,但他没有闭眼缓解这份「异常」。
因为在那灵能视野中,他看到了“过程”的终点:
陈工离去的灵魂轮廓,像一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布偶,勉强维持着人形。而原本从心脏部位蔓延出去、与妻子灵魂相连的数十根金色丝线。那些代表“爱”、“牵挂”、“习惯”、“归属感”……的纽带。
此刻,正在一根接一根地、无声地断裂、消散、化为虚无。
每断一根,轮廓上的蛛网裂痕就加深一分。
最终,那轮廓静静地站在夕阳里,内部布满裂痕,空空荡荡,与身旁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的灵魂之间,剩下一片绝对的、死寂的真空。
……那不是遗忘,而是被精准切除。
是系统用合同和探针,合法地、安静地,将“爱”从一个人的存在里,连根挖走了。
林三酒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看了三秒。
然后转身,走向控制台。
脚步很稳,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林三酒把手伸向主控屏侧面的一个老式数据备份冗余端口,他用拇指蹭了蹭食指侧面,然后屈起指关节,在那个接口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嗒。嗒~嗒。模仿海拉在桥洞阴影里敲击铁管的节奏。没有反应,情理之内,意料之中。
控制室不是记忆坟场,这里的一切都浸泡在系统的监控液里。
林三酒走到环形控制室的边缘,那里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俯瞰着b3层其他区域。
下面,更多的提取舱排列整齐,指示灯像呼吸一样明灭。穿着浅蓝无菌服的工作人员像工蚁一样穿梭,推送着下一个、再下一个“自愿”的债务人。
窗玻璃映出林三酒的脸,模糊,苍白,左眼下方因为银雾过度使用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他放下手,从内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光照亮他下颌绷紧的线条。林三酒没有调用任何界面,只是进入最基本的备忘录,新建了一条。
手指在触摸屏停顿了片刻。
打了三个字,又删掉。
再打五个字,又删掉。
最后,林三酒只留下两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情感指向的词:陈工。
『见证……编号c-G』发送对象:无。
这只是留在本地设备里的一段数据碎片,像他在记忆坟场里看到的那些银白光点一样,没有意义,随时会消失。
做完这件事,他按熄屏幕,把手机塞回去。
控制室的自动门在他身后滑开,又滑上。
将林三酒隔绝在这个刚刚完成吞噬的腔体之外。
走廊的蓝光重新笼罩了他,空气里的金属腥味淡了一些,掺进了中央空调送风的塑料味。
没有立刻离开b3层。
相反,林三酒朝着与出口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和那些推着设备车的员工没什么两样。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是金色区,那是下一步。通往上层、通往赛博生命科技大厦核心办公区的货运电梯。
海拉给的金属片在指尖转了个圈,被他稳稳握住。
电梯井的检修门需要权限。
他刷了那张“捡来”的临时工卡。
“嘀”一声轻响,绿灯。
门开了。
里面是黑暗和钢缆摩擦的细微声响。林三酒走进去,门在身后关闭。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再次自动亮起,幽幽地浮着那条拍卖会的推送海报。
幽蓝的记忆胶囊在黑暗中旋转。
看了海报一眼,没点开,也没关掉。
任由那点蓝光,映亮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然后,林三酒按下了电梯上行键。
钢缆开始转动,发出低沉的轰鸣,载着他向上,向着那片由灯光、数据、和更加精密贪婪的机器构成的丛林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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