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崭新的北京吉普车，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稳稳停在了陈家院子外。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位戴着厚厚眼镜片、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紧接着，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坚毅的男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便是辽东省第一食品厂的厂长，何建国。
钱文海看着这辆挂着省城牌照的车和车上下来的人，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他仗着身边有公安撑腰，依旧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正办着公事，闲杂人等赶紧走开！”
何建国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混乱的场景——耀武扬威的地痞，黑洞洞的枪口，还有那些满脸恐惧的村民——眉头不由得紧紧锁了起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众人围在中央、神情却异常镇定的少年身上。
“请问，哪位是陈光同志？”何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沉稳力量。
“我就是。”陈光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
何建国快步上前，在钱文海和张副局长错愕的注视下，直接越过了他们，径直走到陈光面前，主动伸出了手。
“陈光同志，你好。我是辽东省第一食品厂的厂长，何建国。”他紧紧地握住陈光的手，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一丝歉意，“我们收到你发来的传真，路上耽搁了，让你久等了。”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省城来的大厂长，竟然对陈光如此客气？
钱文海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强行挤在两人中间，对着何建国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何……何厂长，您怎么来了？这里面有误会。这个陈光，他涉嫌投机倒把，非法经营，我们正在依法对他进行调查……”
“调查？”何建国松开手，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钱文海，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我倒想请问一下，我们省食品厂和下属合作单位进行正常的、合法的原材料采购，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投机倒把’了？”
他身后的技术科长老刘，适时地打开了手中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用牛皮纸袋精心封装的、盖着“辽东省第一食品厂”鲜红大印的正式合同。
“钱站长是吧？”老刘扶了扶眼镜，将合同的抬头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声音清晰而又洪亮，“根据我们厂和羊村‘金苗种植合作社’签订的这份《特优原料专供合同》，羊村合作社，从今天起，就是我们省食品厂在辽东地区唯一、也是最高级别的原材料供应商。他们所有的生产经营活动，都受我们厂的委托和保护。你现在说他们是非法经营，是在质疑我们国营食品厂的合法性吗？”
“国营”两个字，就像两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钱文海和张副局长的头顶。
钱文海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一点点地崩塌。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仓库里都是些发霉的破烂，你们……你们怎么会跟他们签合同？”
“谁告诉你，我们看上的是那些东西？”何建国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他转过身，对着所有村民，朗声宣布：“乡亲们，我今天来，一是和陈光同志正式签订这份合同。二，是按照合同约定，预付第一笔采购定金！”
他对着车里的方向，招了招手。
车上，很快又下来一个穿着财务制服的女人，她双手吃力地抱着一个半旧的、上了锁的银灰色铁皮钱箱，看起来分量极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女人走到一张临时铺开的草席前，将钱箱稳稳放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沉重的锁扣，掀开了箱盖。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满满一箱子，全是钱！女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将里面用牛皮筋扎着的一沓沓钞票往外拿，一层又一层，仿佛永远也拿不完。
那是一张张印着工农兵图案的十元“大团结”！一沓又一沓的“大团结”，混杂着少量五十元和崭新的百元大钞，被她整齐地码放在草席上。随着钱箱里的钞票越来越少，草席上的钱堆却越来越高，最终，在所有人的眼前，堆成了一座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钱山！
三万块钱！
当它以这种最具体、最庞大的形态展现在眼前时，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远比任何整齐的钱捆都要震撼百倍！
那不是钱。
那是希望，是尊严，是能改变一切的力量。
“啪嗒。”
五爷嘴里叼着的旱烟袋，掉在了地上。
一个村民因为过度震惊，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座几乎能没过人小腿的钱山，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
钱文海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他看着那堆钱，感觉那不是钞票，而是无数烧红的烙铁，把他所有的尊严、算计和疯狂，都烫成了一缕青烟。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陈光同志，”何建国指着那堆钱，对陈光说道，语气无比郑重，“这是三万块定金，你点一点。我们相信，在你的带领下，羊村一定能为我们提供最优质的产品。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陈光没有去碰那堆钱，而是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那一张张因为震惊而呆滞的脸。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任人拿捏、一贫如洗的羊村，已经死了。
一个新的时代，被他亲手用知识和胆魄，硬生生砸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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