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冬,十一月壬戌。
辰时正,天色依旧阴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就压在成都的屋檐上,寒风抽打在吴军士兵冰冷的甲胄和蜀军守卒苍白的脸上。
两天的期限,如同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悄然流逝殆尽。成都北门城楼之上,除了风声和旗帜猎猎作响,一片死寂,守军们望着城外那如同苏醒巨兽般开始活动起来的吴军大阵,握着兵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等待。
靖边侯李仁立马于中军大纛之下,玄甲猩披,目光平静地扫过依旧紧闭的成都城门,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他本就没指望王衍能在那般恐吓下立刻做出决断,尤其是身边还有一群各怀鬼胎的臣子。
这两日的期限,既是给蜀国君臣施加心理压力的最后通牒,也是让吴军完成最后攻城准备的缓冲。
“时辰已到。”李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众将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看来,蜀主是想要掂量一下我军的斤两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随即猛地向前一挥!
“咚!咚!咚!咚——!”
中军处,那面巨大的战鼓被数名赤裸上身的力士抡圆了膀子,敲击出震天动地的进攻鼓点!这鼓声仿佛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沉寂的原野!
“放!”
几乎在鼓声响起的同时,负责指挥远程器械的将领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命令!
下一刻,天地为之变色!
“嗡——!”
“轰!!!”
“咻——!!!”
先是数百架床弩齐射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紧绷弓弦释放声,粗如儿臂、带着三棱破甲铁簇的巨弩,化作一道道模糊的黑影,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请柬,狠狠地攒射在城楼、垛口、女墙之上!木质结构的城楼瞬间被洞穿出无数窟窿,碎裂的木屑混合着砖石粉末四处激射,躲在女墙后的蜀军士卒,不时有人被穿透力极强的弩箭连人带盾钉死在城墙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紧随其后的,是炮车阵地发出的、更为恐怖的轰鸣!数十架配重式投石机,在力士们砍断拽索的瞬间,巨大的甩臂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将百十斤重的巨石,或者装满火油、点燃后熊熊燃烧的陶罐,高高抛向天空,划出一道道致命的抛物线,然后如同陨星天降,狠狠地砸落在成都的城头、城墙乃至城内!
巨石砸落,地动山摇!坚实的城墙墙面被砸出一个个可怕的凹坑,蛛网般的裂缝蔓延开来;垛口被直接轰碎,碎石乱飞;更有不幸被直接命中的城楼角楼,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垮塌半截,砖石梁木混合着守军的残肢断臂从高处坠落,烟尘冲天而起!
火油罐则在撞击的瞬间碎裂,粘稠的、燃烧着的黑油四处飞溅,附着在一切可以附着的东西上猛烈燃烧,城墙上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守军惊慌失措地试图灭火,却往往被随之而来的弩箭或新的炮石收割性命。
刹那间,成都北城仿佛陷入了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炮石的轰鸣声、弩箭的尖啸声、建筑的垮塌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守军惊恐的尖叫和垂死的哀嚎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毁灭的交响乐,震耳欲聋,直冲云霄。大地在颤抖,空气在燃烧,浓烟与尘土混合,遮蔽了小半个天空。
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打击,更是对守军意志的无情摧残!在这仿佛来自天地伟力的狂暴打击下,蜀国最后残存的那一点点抵抗的骨气与侥幸,似乎也随之寸寸碎裂,烟消云散。
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疯狂远程覆盖之后,吴军的打击节奏稍稍一缓。紧接着,代表着步兵进攻的尖锐号角声划破嘈杂的战场!
“进攻!”
早已蓄势待发的吴军步卒方阵中,响起了军官们声嘶力竭的怒吼!
“万胜!”
如同黑色的潮水决堤,数以千计的吴军重甲步兵,发出震天的呐喊,推动着高达数丈、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楼车,以及包裹铁皮、前端装着巨大撞木的沉重冲车,开始向城墙缓缓逼近!
楼车如同行走的巨塔,顶部的弩手和跳荡兵虎视眈眈;冲车则在力士的推动下,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目标直指那看似摇摇欲坠的城门!更多的轻甲步兵则扛着云梯,如同蚁群般,冒着城头零星落下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向着城墙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
城头上,经过最初那地狱般的炮火洗礼,守军确实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和恐慌。
然而,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在几位忠于蜀国的老臣和将领,如龙捷军都指挥使赵廷隐、文臣中素有名望的翰林学士李昊等人的拼死组织、弹压甚至亲自挥剑督战下,残存的蜀军竟然奇迹般地稳住了一些阵脚。
“顶住!为了蜀国!为了家园!放箭!扔滚木!”
赵廷隐须发戟张,甲胄上沾满灰尘和血迹,挥舞着长剑,在城头奔走呼号,亲自将一名畏缩不前的校尉砍翻在地,极大地震慑了意图溃逃的士卒。
一时间,城墙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虽然不如吴军弩箭齐射那般密集恐怖,却也给正在攀爬和推进的吴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滚木、礌石、甚至是烧沸的金汁,从垛口间倾泻而下,带着恶臭和死亡的气息,将不少吴军士卒从云梯上砸落、烫伤,惨叫着坠下城壕。城门口,冲车与加固后的城门以及后面顶门的巨木、石块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但城门一时竟也未被撞开。
吴军凭借着高昂的士气和精良的装备,多次有悍勇的先登之士成功跃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城头之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兵刃交击声、濒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然而,蜀军此刻仿佛也爆发出了最后的血性,尤其是在赵廷隐等将领身先士卒的激励下,竟然一次次地将攻上城头的吴军小队拼死赶了下去,或用人数优势围杀。战斗陷入了残酷的拉锯。
李仁在后方望楼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他看到己方士卒奋勇,但也看到了蜀军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尤其是在那几个核心抵抗节点。他微微皱眉,随即舒展开来。
“鸣金收兵。”他淡淡地下令。
“铛铛铛铛——!”清脆而急促的鸣金声响起,正在浴血奋战的吴军将士虽然有些不解,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迅速脱离了与敌人的接触,如同退潮般,带着伤员和战友的遗体,有序地撤回了本阵。第一次试探性的强攻,就此结束。
回到中军大帐,索望等将领有些不服气:“侯爷,为何收兵?再给末将半个时辰,必能拿下北城!”
李仁看了他一眼,平静道:“蜀军困兽犹斗,尤其在那赵廷隐等人组织下,尚有几分战力。
强行猛攻,固然能下,但我军伤亡必大。成都已是我囊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徒增儿郎伤亡?”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既然他们还想挣扎,那便磨一磨他们的性子,耗光他们最后一点力气和胆气。传令,炮车、弩车,轮番上阵,不必吝啬石弹箭矢,给本帅日夜不停地轰!目标,城墙、垛口、城楼,以及城内疑似兵营、官署区域!我要让成都城内,无人能安寝,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之中!”
这就是吴军的底气,凭借着强大的国力和后勤,打一场消耗战,用无尽的远程火力和心理压力,彻底拖垮、碾碎敌人的抵抗意志。
命令被迅速执行。接下来的时间,对于成都城内的军民而言,成了真正的噩梦。
吴军的炮石和弩箭,虽然不再像总攻开始时那般密集如雨,但却如同跗骨之蛆,变得持续而富有节奏。
时而是一阵密集的石弹轰击,将某段城墙再次削低几分;时而是冷不妨的几支巨弩,精准地射杀敢于在城头露面的军官;时而在深夜,会有火油罐被抛入城内,引发一片混乱和火灾……这种不知道下一秒打击会从何而来的持续恐惧,极大地折磨着守军的神经,消磨着他们的斗志,也消耗着城内本就不算充裕的防御物资和守城兵力。
而在这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的轰击声中,最难熬的,莫过于深居宫中的蜀主王衍。
宣华苑内,昔日暖香怡人的殿阁,如今门窗紧闭,却依然挡不住那从北方传来的、一阵阵沉闷如雷的炮石撞击声,以及隐约可闻的城墙垮塌和人群的惊呼惨叫。
每一次巨响传来,王衍的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仿佛那炮石就砸在他的心头。他蜷缩在御座里,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殿内,同样能听到轰鸣声的宋光嗣、王承休等幸臣,早已是面无人色,体若筛糠。他们比王衍更清楚城外的局势,也更怕死。
“陛下……陛下……不能再打了啊!”宋光嗣带着哭腔,跪爬到他脚下,“吴贼炮石凶猛,我军……我军死伤惨重,赵廷隐他们撑不了多久的!一旦……一旦城破,那李仁可是说了……要尽斩……尽斩宗室啊陛下!”他不敢直接说“您”,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王承休也颤声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开城,尚能保全性命,若等城破,玉石俱焚……陛下三思啊!”
而那些主张抵抗的大臣,如赵廷隐在城头督战,李昊等人虽然也想面见王衍陈述利害,但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死亡威胁和宋光嗣等人的刻意阻拦下,也很难将城外真实的、越来越不利的战况和守军濒临崩溃的士气完整地传达给已经彻底被恐惧笼罩的王衍。
持续的炮火轰鸣,就像是一柄重锤,不断地敲打着王衍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城外将士浴血奋战的景象他看不到,他只能听到这代表毁灭和死亡的声音,只能想象那炮石落下时血肉横飞的惨状,只能感受到那“尽斩宗亲”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对死亡的极致恐惧,终于彻底压倒了那微不足道的、作为亡国之君的屈辱感和最后一丝犹豫。
当日下午,在一次格外猛烈、仿佛就近在咫尺的炮石轰击声过后,王衍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体晃了晃,嘶哑着嗓子,对殿内仅存的几个大臣和宦官说道:“够了……够了!不要再打了!大势已去……大势已去矣!传……传朕旨意……准备……准备开城……投降吧……”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瘫坐了回去,双目无神,喃喃道:“但愿……但愿那徐天……能信守承诺……”
殿内一片寂静,随即,宋光嗣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出去准备相关事宜,而少数几个尚有气节的大臣,则面露悲戚,黯然垂首。
就在吴军远程打击间歇,士卒们正在用餐、检修器械的傍晚时分,成都北面那座饱经摧残的城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名身着蜀国文官服饰、未带任何兵器、双手高举白色帛书的老者,在一名小太监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向着吴军大营方向踉跄而行。
很快,这名自称是蜀国礼部侍郎的老者被带到了李仁的中军大帐。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呈上降表,声音颤抖地转达了王衍愿意率文武百官、宗室子弟开城投降的乞求,只望大吴皇帝陛下和靖边侯能信守诺言,宽恕成都军民,给王衍及其宗室一条活路。
李仁接过那卷做工精致、却代表着蜀国国祚终结的降表,粗略扫了一眼,上面无非是些“天命归吴”、“臣衍昏聩”、“乞降求生”之类的套话。他脸上并无多少喜悦,只是淡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回去告诉王衍,明日辰时,本帅在北门外受降。让他及其宗室、百官,依礼出降,不得有误。”
“是,是!多谢侯爷!多谢侯爷开恩!”那老侍郎如释重负,连连叩首,几乎是爬着离开了吴军大营。
是夜,吴军营中依旧戒备森严,但持续的炮击终于停止。
成都城内,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王宫之中,一片愁云惨雾,王衍下令宗室和百官准备明日出降事宜,自己则呆坐在殿中,对着摇曳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后宫之内,更是哭声一片,妃嫔宫女们都知道,天,真的要变了。
翌日清晨,辰时初刻。
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成都北门外那片布满战争疮痍的原野上。
吴军全军列阵,盔明甲亮,刀枪并举,肃杀之气直冲霄汉。李仁端坐于帅椅之上,左右将领按剑而立,目光冷冽地注视着那座洞开的城门。
只见城门之内,缓缓走出一行人。
为首者,正是蜀主王衍。
他褪去了那身明黄龙袍,换上了一袭素白色的布衣,披散着头发,未戴冠冕,脖子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象征待罪之身),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盘,盘中放着的,是蜀国的皇帝玺绶、舆图册籍以及象征兵权的符节。
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兄弟子侄等宗室成员,以及以宋光嗣、王承休为首的文武百官,皆身着素服,垂头丧气,如同送葬的队伍。
王衍走到距离李仁帅案前十步之处,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将手中的木盘高高举起,以额触地,声音干涩而微弱,带着无尽的屈辱与恐惧:“罪臣……王衍,率……率蜀国宗室、百官,献……献土归降……乞求大吴皇帝陛下……天恩……浩荡……”
他身后的宗室百官,也如同被砍倒的芦苇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黑压压地匍匐在地,无人敢抬头。
李仁缓缓站起身,走到王衍面前,并没有立刻去接那印绶,而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让王衍感到如同被针扎一般。片刻后,李仁才伸手取过盘中的皇帝玉玺,掂量了一下,随即交给身后的亲兵收好。
“王衍,尔既知罪投降,本帅自当依诺,奏明陛下,保全尔等性命。”李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人,将王衍及其宗室,暂且带下去,严加看管,等候陛下发落!其余百官,原地待命!”
一队如狼似虎的吴军精锐甲士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王衍架了起来,连同那些面如死灰的宗室成员,一同押往早已准备好的、戒备森严的营地区域看管起来。
“杜建业!”李仁唤过亲兵校尉。
“末将在!”
“你即刻率本帅亲军一营,接管皇宫!封锁所有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尤其是后宫区域,没有本帅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
“得令!”杜建业抱拳领命,立刻点齐五百精锐,杀气腾腾地直奔皇宫而去。
看着杜建业离去的身影,李仁又对身边一名心腹低声道:“去通知司卫监那位百户,告诉他,皇宫已在我军控制之下,他们该做什么事,可以尽快去做了,动作要快,也要干净利落,不得惊扰太过,明白吗?”
“明白!”心腹会意,立刻转身去找寻那位代号“玄癸”的司卫监百户。
李仁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依旧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蜀国百官,以及那座洞开的、象征着蜀国政权正式终结的成都城门。阳光照在他玄色的铠甲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伐蜀之役,至此,算是尘埃落定。然而,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或许才刚刚开始——如何稳定蜀中局势,如何处置降臣,如何将这片富饶的土地彻底消化,融入大吴的版图,还有那皇宫深处,司卫监正在执行的、关乎陛下私欲的特殊任务……这一切,都还需要他耗费无数心力。但无论如何,此刻,胜利的旗帜,已经插在了成都的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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