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十月末,深秋的关中平原,西风已然带上凛冽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落叶,扑打着长安城西连绵起伏的军营。旌旗猎猎,甲胄森寒,经过近两个月的紧张筹措,伐蜀大军终于集结完毕。
这一日,天色未明,长安西郊校场之上,已是人喊马嘶,肃杀之气直冲云霄。八万精锐吴军,按步、骑、弩、工各营,列成数个巨大的方阵,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刀枪如林,反射着初升朝阳冰冷的光辉;将士们沉默伫立,唯有呼吸间喷出的白气,汇成一片淡淡的薄雾,昭示着这支虎狼之师体内蕴含的磅礴力量与森然杀意。
点将台上,靖边侯李仁一身玄色明光铠,猩红披风在风中翻卷如云。他按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肃立的将士,无需多言,那沉静而威严的气度,已足以让所有人感到心定与信服。副将张虔钊、先锋索望、水军统制王环等一众将领,皆顶盔贯甲,肃立其后,人人面色凝重,眼神中燃烧着建功立业的渴望。
没有冗长的誓师,没有激昂的鼓动。李仁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猛然拔出腰间御赐宝剑,剑锋直指西方,声若洪钟,穿透清晨的薄雾:
“陛下洪福,大吴万年!伐蜀建功,正在今日!出发!”
“出发——!”各级将官齐声传令,声浪滚滚。
“万胜!万胜!万胜!”八万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连天上的流云仿佛都被这冲天的杀气所驱散。
大军开拔,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缓缓蠕动,然后逐渐加速,向着西方,向着那巍峨的秦岭,向着蜀道第一关——大散关,汹涌而去。铁蹄踏地,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步兵步伐整齐,甲叶碰撞,铿锵作响;运送粮草辎重的牛车、马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得益于大吴立国后大力修筑的宽阔驰道,大军行进速度极快,卷起的烟尘弥漫数十里。
李仁稳坐中军,不断有前军斥候的快马往来奔驰,将前方路况、敌情实时禀报。他神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知道,伐蜀之役的成败,关键在于速度,在于能否在王衍和蜀国中枢反应过来之前,以雷霆之势,连续砸碎其北面的屏障。任何拖延,都可能让蜀国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引来周边势力不必要的觊觎。
就在李仁率主力出潼关,沿驿道疾进之时,先锋索望已率一万五千重甲步兵及大量弓弩、炮车,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扑大散关下。
大散关,扼守秦岭北麓咽喉,关城依山而建,墙高壕深,确有一夫当关之势。当索望大军抵达关前,列开阵势时,关楼之上,蜀军的旗帜依旧飘扬,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守军士卒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惶与疲惫。
索望牢记李仁“磨”字诀,并不急于立刻发动蚁附攻城。他下令在关前足够的安全距离外,扎下坚固营寨,随后,炮车开始发出怒吼。
“轰!轰!轰!”
数十斤重的石弹,划破天空,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砸向大散关的关墙和城楼。虽因距离和角度,大多石弹只能砸在关墙墙体或落入关内,造成的实质性破坏有限,但那巨大的轰鸣和震动,却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守军的神经。
与此同时,吴军阵中,上千名强弓手和硬弩手,分成三队,轮番上前,向关墙之上进行漫射。箭矢如同飞蝗般掠空而起,虽然大部分被女墙和盾牌挡住,但那种密集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远程压制,让蜀军守卒连探头观察敌情都变得异常危险。
白日鼓声震天,箭雨不绝;夜晚,吴军则点燃无数火把,将关前照得亮如白昼,并派出小队不断鼓噪佯攻,搅得守军夜不能寐。
关内,大散关守将,蜀国昭武军都指挥使赵承畴,已是焦头烂额。他年约五旬,资历颇老,却非什么名将之才,能坐上这个位置,更多是靠资历和些许蜀国王室的远亲关系。面对关外吴军如此不讲道理、纯粹依靠国力进行消耗的战术,他感到一阵无力。
“都指挥使,吴贼炮石凶猛,箭矢密集,弟兄们伤亡虽不甚重,但日夜惊扰,已是疲惫不堪啊!”一名裨将灰头土脸地禀报,盔缨都被箭矢擦掉了一半。
“军粮呢?成都答应的新一批粮草何时能到?”赵承畴更关心这个问题。
那裨将面露难色,低声道:“回禀都指挥使,已是……已是拖欠半月了。库中存粮,若按现今配给,最多……最多再支撑十余日。而且,您也知道,之前就已克扣了不少,弟兄们早已怨声载道……”
赵承畴脸色更加难看。蜀主王衍奢靡无度,宠信宦官,国库早已空虚,各地军饷粮草拖欠乃是常态。大散关作为前线,情况稍好,但也经不起长久消耗。士卒们吃不饱饭,谁还肯为你卖命?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抓住了几名试图从东面陈仓道方向潜入关内的吴军细作,并搜出了书信。
赵承畴展开书信一看,顿时冷汗直流。信并非李仁或索望所写,而是模仿蜀中某些对王衍不满的士人口吻,详细“透露”了吴军已派精兵绕行陈仓古道,不日即将截断大散关后路,甚至可能直扑汉中的“消息”。信中更是“不经意”地提到,吴军主帅李仁已承诺,凡献关投降者,不仅既往不咎,更可保留官职,甚至加官晋爵,赏赐田宅。
这封信的真假,赵承畴一时难以判断,但结合当前战局和后勤困境,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的心中。他深知,凭关内这群士气低落、粮饷不继的士卒,想要长期抵挡兵精粮足、士气高昂的吴军主力,无异于痴人说梦。一旦后路真被切断,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就在赵承畴内心激烈挣扎之时,关外吴军的攻势似乎又猛烈了三分,炮石砸在关墙上的声音愈发密集,关楼一角甚至被一枚巨石击中,坍塌了小半,引起一阵恐慌。
而张虔钊率领的三千轻骑,也确实如幽灵般出现在了陈仓古道的出口附近。他们并未急于进攻,而是不断派出小股骑兵,袭击附近蜀军的巡逻队和运输队,焚毁了几处小的补给点,并故意放走了一些俘虏,让他们将“吴军大队已断我后路”的恐慌消息带回大散关。
真实与虚假的消息交织,前有强敌压境,后路堪忧,内部粮草将尽,军心浮动……重重压力之下,赵承畴的抵抗意志终于崩溃。
第四日清晨,当索望正准备下令进行新一轮的压制性攻击时,大散关的关门,在一阵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一名蜀军小校手举白旗,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关内守将赵都指挥使,愿……愿献关归顺大吴!只求李仁大帅,信守承诺!”小校的声音在空旷的关前显得格外清晰。
索望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威严,沉声道:“回去告诉赵承畴,我大吴天兵,言出必践!让他率众出关,卸甲弃兵,等候发落!”
消息快马传回中军,李仁闻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淡淡一笑:“赵承畴,识时务者。传令索望,受降!控制关隘,清点府库,安抚降卒,不得滥杀!大军即刻通过大散关!”
就这样,原本预计需要血战多日、付出相当代价才能攻克的蜀道第一雄关大散关,竟在吴军强大的军事压力和精准的心理攻势下,几乎兵不血刃地易主。赵承畴及其麾下近万名守军悉数投降。吴军获得了关内囤积的部分粮草军械,更重要的是,打通了进入蜀地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门户。
李仁率中军主力抵达大散关时,受降仪式已然完成。
他并未苛责赵承畴,反而温言抚慰,当场表其为从五品上游击将军,暂留军中效力,其麾下降卒,愿留者打散编入辅兵,愿去者发放路费遣散。此举迅速安定了降军之心,也向后续可能遇到的蜀国守将,树立了一个“榜样”。
大军在大散关稍作休整,补充饮水,便继续南下,兵锋直指嘉陵江上游的重镇利州。
整个进军过程,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李仁深知,大散关的轻易得手,带有一定的侥幸和蜀军猝不及防的因素,必须趁蜀国北面防御体系尚未做出有效调整之前,扩大战果。
而就在李仁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之际,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成都锦官城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蜀国王宫,宣华苑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靡靡之音不绝于缕。时值深秋,苑内却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各种反季的奇花异草在暖房中争奇斗艳。
蜀主王衍,这位以“有酒不醉是痴人”自诩的风流国主,正身着宽松的华美袍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之上。他面容俊美,却带着一种长期沉湎酒色所致的苍白与浮肿,眼神迷离,已有七八分醉意。左右皆是衣着暴露、容色姝丽的宫娥,或执壶斟酒,或轻摇团扇,或曼声歌唱。
阶下,一队身披轻纱、身段婀娜的舞女,正随着乐曲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媚眼如丝。以宦官宋光嗣、王承休为首的一干幸臣,围坐四周,不断地说着阿谀奉承之词,逗得王衍哈哈大笑。
“陛下,此乃新酿的‘锦江春’,入口绵柔,后劲甘醇,最是难得……”宋光嗣尖细的嗓音响起,亲自为王衍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
王衍接过,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确是好酒!比之前日的‘剑南烧春’,另有一番风味。当浮一大白!”说罢,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全然不顾及君王威仪。
“陛下海量!”王承休赶紧凑趣,“如今我蜀中,四海升平,物阜民丰,正该陛下享受这人间极乐。些许北面琐事,自有边将料理,何须烦忧?”
他们口中的“北面琐事”,自然指的是吴军犯境。然而,无论是王衍,还是这些围在他身边的佞幸,似乎都并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或许在他们看来,有秦岭天险,有大散关、剑门关这样的雄关,吴军再厉害,也不可能轻易打进来。前线传来的些许不利消息,也多半被宋光嗣等人压下或轻描淡写地处理了,生怕打扰了陛下的雅兴。
“不错,不错!”王衍醉醺醺地摆手,“有赵承畴守大散关,朕高枕无忧矣!来,众卿,满饮此杯,与朕同乐!”
他甚至兴致勃勃地命人取来笔墨,要在醉中赋诗一首,以记今日之乐。至于军国大事,粮饷后勤,边防安危……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这温暖如春、酒香四溢的宣华苑,毫无关系。
苑内暖香弥漫,歌舞升平;苑外,成都的街道上,虽依旧繁华,但细看之下,也能发现一些萧条的迹象。物价似乎在悄悄上涨,百姓脸上多了几分愁苦,偶尔有关于北面战事的小道消息在私下里流传,却很快被巡查的官兵驱散。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正在这座富庶而安逸的城市上空,悄然积聚。
然而,深居宫禁、被谗臣包围的王衍,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用诗歌、美酒和佳人构筑的虚幻盛世之中,全然不知,一场足以倾覆其社稷的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越过他赖以信任的天险,向着成都席卷而来。
李仁站在刚刚夺取的利州城头(利州守将王宗弼在吴军兵临城下、水路被断、又接到劝降信后,抵抗意志薄弱,在象征性地守了几天后,便开城投降),眺望着南去蜿蜒的嘉陵江和更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那里,就是蜀国最后的屏障剑门关。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骄矜之色,反而愈发沉静。拿下大散关和利州,只能算是打开了门户,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但他相信,以如今吴军高昂的士气、充足的准备,以及蜀国那腐朽不堪的统治核心,剑门关,绝非不可逾越。
“传令全军,休整一日。后日黎明,兵发剑门!”李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随着秋风,传遍城头。
战争的齿轮,仍在高速转动,向着预定的结局,无可阻挡地碾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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