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晖堂内,午后的日光透过高敞的雕花长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格。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在静谧的空气中缓缓流淌,却被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与舆图散发的墨味、纸味隐隐冲淡。
徐天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玄色常服衬得他眉宇间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愈发深沉。案头,两份墨迹尤新的荐书并排而放,如同两柄即将出鞘、关乎国脉财源的利剑。
侍立一侧的李肆,无声地奉上一盏温度刚好的雨前龙井,旋即垂手退至光影交界处,如同殿内一根沉默的梁柱。
徐天端起茶盏,并未啜饮,目光如寒潭深水,落在那两份荐书上。
第一份,是张谏亲笔。力荐之人名曰陆贽,年四十许,出身吴郡陆氏旁支。履历详实:历任明州司仓参军、杭州盐铁判官、苏湖转运支使。尤其任盐铁判官时,整顿积弊,厘清盐课,岁入陡增三成,却因触犯豪强被构陷贬职,赋闲数载。张谏评语:“通晓海事,明察秋毫,刚正不阿,虽折而不挠,实海疆榷税之干才。”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为蒙尘明珠拂拭的笃定。
第二份,出自高郁之手。举荐之人名唤刘晏,年三十五,寒门士子,其父曾为汴梁小吏。此人履历多在漕运:汴梁漕司书吏出身,后辗转至扬州,任漕运押纲官、都水监丞。任押纲官时,督运淮南米粮三十万石入汴,遭遇百年不遇风浪,船队几近覆没,此人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竟保粮船十存七八,又巧施手段,沿途调度,终使漕粮如期抵京,受先梁末帝嘉勉。高郁评语:“精于筹算,熟稔河务,临危有静气,处变能通权,乃总揽漕运之不二人选。”末尾特意添注一行小字:“此子与臣并无师门之谊,唯才是举。”
指尖在陆贽、刘晏两个名字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微响。徐天眼中掠过一丝满意。张谏举贤不避其“折”,高郁用人不囿于私,所荐之人,皆切中要害,履历扎实,正是他想要的“通晓实务、清廉敢为”之人。
“传旨。”徐天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的质地,“擢陆贽为海运税司转运使,正四品,即日赴杭州开府视事,总揽两浙、闽海诸港市舶税务,辖缉私船队,专司海商榷税、船引勘合、禁绝走私诸务。”
“擢刘晏为漕运转运使,正四品,即日于广陵开府,总揽江淮、汴水(指通济渠段)、邗沟诸道漕船税务,辖河道巡检,专司漕粮转输、商货抽分、河工疏浚、关卡厘金诸务。”
“着吏部会同中书门下,即日拟定两司属官名录!”徐天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张谏,“张相,此事由你主理。转运使下,主簿、判官、巡官、榷税使、书吏、乃至缉私兵丁头目,务必三日之内,将堪用之人履历条陈,呈报于孤!宁缺毋滥!所需人选,可从新附吴越降官中甄选通晓海事河务者,亦可从广陵国子监通经济、明算学之生员中擢拔,更可从此次南征转运粮秣有功之军中吏员调任!唯才是用,不拘一格!”
“臣遵旨!”张谏肃然躬身,领受了这道繁巨却关乎新朝财源命脉的重任。他知道,这新设的两大税司,将是嵌入旧有漕运、市舶体系的两把尖刀,更是大王掌控东南财富、制衡各方势力的关键棋子。人选稍有不慎,便是贻害无穷。
徐天的目光又落回李肆身上:“李肆。”
“奴婢在。”李肆趋前半步,腰弯得更深。
“你执掌内侍监,通晓账目,心细如发。自监中,遴选两名精于术算、心性沉稳、忠谨可靠之人。”徐天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着为海运税司、漕运转运司副转运使,秩从四品。”
李肆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大王的深意——这是要在两大财源重地,安插下直属内廷的眼睛和耳朵!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应道:“奴婢领旨!必当慎选心腹妥当之人,不负大王重托!”
“告诉这两名副转运使,”徐天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冰刃,“他们的职责,是协同转运使理事,更要独立稽核两司钱粮出入、账目明细!每月底,转运使的账册,与副转运使的密账,必须分开誊录,一份呈报三司衙门核验,一份,”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李肆,“直送内侍监,由你亲自封存,呈报于孤!账目若有丝毫差池,或是两份账目对不上……”后面的话无需说完,那冰冷的眼神已让殿内温度骤降。
“奴婢明白!定当严加训诫,令其恪尽职守,绝不敢有负圣恩!”李肆额头渗出细汗,深深叩首。这差事,既是恩宠,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处理完两大税司的紧要人事,徐天并未松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御案上那卷兴国要略,目光投向殿外浩渺的云天。争霸天下,兵甲钱粮是骨肉,而源源不断的人才,才是流淌其中的血液。
“张相。”徐天再次开口。
“臣在。”
“天下板荡久矣,文脉凋零,人才难得。孤欲效法前朝,开科取士,广纳贤才,为国所用。”徐天的声音带着一种深远的考量,“着你主理,会同礼部、吏部,尽快拟个条陈上来。科举之制,当如何设科?如何取士?如何防弊?如何使寒门俊彦,亦有晋身之阶?如何与我朝新设之学政、擢拔军功吏员之制相辅相成?务求详尽可行,切合时宜!”
张谏眼中精光一闪。开科取士!这是收拢天下士子之心、奠定文治根基的百年大计!他强压心中激动,躬身道:“臣领旨!必当与礼部、吏部诸公,详考古今之制,参酌时下之需,拟出稳妥条陈,供大王圣裁!”
“嗯。”徐天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向侍立武将班列前端的枢密院承旨,“传令枢密院,以八百里加急,通传各镇节度使:徐忠、周本、李仁、无论身在何方,务必于旬日之内,赴任所理事!杭州已下,吴越新附,伪吴旧地,亦非遥不可及!朝会所定诸策——练兵、轮战、整饬防务、督造军械、保境安民、配合三司清丈田亩、安置流民——刻不容缓!令到即行,不得有丝毫延误!若有阳奉阴违、懈怠军机者,”徐天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雷霆乍响,“枢密院当持孤王剑印,立斩不赦,以正军法!”
“臣遵旨!”张谏承旨跪地,声震殿梁。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随着这道军令,迅速扩散开去,将承晖堂内因税司、科举而稍显松弛的空气,重新绷紧。
当最后一道命令的余音在殿梁间消散,案头堆积的卷宗似乎也暂时告一段落。徐天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高强度的心力运转,即使以他钢铁般的意志,也感到一丝倦意悄然爬上眉梢。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徐天挥了挥手,示意殿内人悉数退下。承晖堂厚重的殿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光影,只留下李肆一人侍立在御案旁的阴影里。
徐天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份掌控千里江山的冷硬威仪,如同潮水般悄然褪去,眉宇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凡人的、深藏的牵挂。
“李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大王。”李肆立刻趋前,声音压得极低。
“去瑶光殿,”徐天睁开眼,目光投向殿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处温暖所在,“告诉王妃,孤稍后过去看她。”
“是,奴婢这就去。”李肆心领神会,躬身应道,脚步轻捷却无声地退了出去。
瑶光殿正殿深处,寝阁之内,氤氲着与承晖堂截然不同的气息。清雅的兰麝幽香取代了沉郁的龙涎,柔和的光线透过茜纱窗棂,洒下温暖朦胧的光晕。微风拂过殿外庭院中几竿翠竹,沙沙作响,更添几分静谧。
王妃朱清珞斜倚在一张宽大舒适的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云锦软垫。
她穿着一身宽松柔软的杏子黄云绫寝衣,腹部高高隆起,如同怀抱着一个熟透的玉瓜。昔日清丽的脸庞因孕期的滋养更显丰润,却也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两名年长稳重的嬷嬷侍立榻旁,目光时刻不离王妃。大宫女云裳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轻轻为王妃擦拭着微微浮肿的手腕和脚踝。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娘娘,再用些银耳羹吧?小厨房刚煨好的,最是温润滋补。”云裳放下帕子,端过一旁温着的青玉小碗,碗中是炖得晶莹剔透的银耳,点缀着几粒饱满的莲子和鲜红的枸杞。
朱清珞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头,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罢了,方才用了些,这会子胸口还有些闷,实在吃不下。”她抬手,无意识地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时而有力的胎动,眉宇间又悄然晕开一抹母性的温柔光辉。
“娘娘,您今日走动得少,怕是有些积食了。”一位姓孙的嬷嬷温声劝道,“要不老奴扶您到廊下略站站?看看园子里的花儿,透透气也是好的。”
朱清珞还未答话,寝阁门外便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女压低声音的通传:“娘娘,李公公来了,在殿外候着。”
朱清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李肆是徐天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监首领,若无要事,极少亲自来瑶光殿。
“快请。”她示意云裳扶自己稍稍坐正些。
李肆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寝阁门口。他并未入内,只在珠帘外站定,隔着朦胧的珠串,向着榻上的朱清珞深深一揖,声音恭敬而清晰:“奴婢李肆,给王妃娘娘请安。”
“李公公有礼。可是大王那边有何吩咐?”朱清珞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知道徐天近日忙于吴越善后与新设税司,几乎废寝忘食。
“回禀娘娘,”李肆垂首道,“大王刚刚在承晖堂议完要紧的朝务。特命奴婢前来禀告娘娘,大王稍事歇息,便移驾瑶光殿,亲自来看望娘娘。”
珠帘内,朱清珞微微一怔,随即,一抹难以抑制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绽开,如同春阳破开薄雾,瞬间照亮了整个寝阁。
那双因孕期而时常带着倦意的眸子,此刻也亮晶晶的,盛满了温柔的光彩。她下意识地又抚了抚肚子,仿佛在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腹中的孩儿。
“有劳李公公了。”朱清珞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欢欣,“云裳,快给李公公看座,上盏好茶。”
“奴婢不敢当!大王那边还需人伺候,奴婢告退!”李肆连忙躬身辞谢,又行了一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他深知王妃在大王心中的分量,更知道大王此刻放下繁重政务前来看望,这份心意何其珍贵。
李肆一走,寝阁内顿时弥漫开一种期待而温馨的气氛。
“快!云裳,扶我起来!”朱清珞挣扎着想要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孙嬷嬷,把那件新做的鹅黄蹙金海棠宫装找出来!还有,看看我的发髻可还整齐?大王最不喜见人慵懒……”
“娘娘!您慢些!”孙嬷嬷和云裳连忙上前搀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大王是来看您和腹中的小殿下,又不是考校仪容,您身子重,万不可劳累!”
“那也不行,”朱清珞在两人的搀扶下,慢慢挪到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浮肿的脸颊,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总得精神些才好。”她拿起象牙梳,细细梳理着有些松散的发髻。
云裳手脚麻利地取来那件华美精致的鹅黄宫装,与孙嬷嬷一起,小心翼翼地服侍朱清珞换上。沉重的衣料和繁复的刺绣让她本就笨拙的身子更显吃力,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娘娘,您看这朵珠花可好?”云裳捧过一个紫檀首饰盒。
“嗯……还是戴大王上次赏的那支点翠凤钗吧,素雅些。”朱清珞细细挑选着。
正忙碌间,殿外庭院中,隐隐传来了熟悉的、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是大王!”云裳眼尖,透过窗棂瞥见那抹玄色的身影正穿过庭院中的竹影,朝着寝阁方向走来。
朱清珞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她最后对镜理了理鬓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那份雀跃与期待交织的紧张,扶着云裳的手,缓缓站起身,面向寝阁门口。
珠帘轻响,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撩开。
徐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朝会的衮龙袍,只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缎常服,腰间束着玉带,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
卸去了朝堂之上的冷硬威压,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份刻意收敛的锐利之下,却流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珠帘内,那个在侍女搀扶下、身着鹅黄宫装、腹部高高隆起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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