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下那一声震彻寰宇、仿佛连天穹都要撕裂的巨响,其回音似乎仍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久久回荡,不肯散去。
这声巨响,仿佛不仅炸碎了西城门内长街上的青石板、砖木结构以及其上拥挤的数千血肉之躯,更如同一柄裹挟着九幽寒气、重逾万钧的无形巨锤,以一种无可抗拒的蛮横姿态,狠狠砸在了城外每一个伪唐士卒,尤其是那些尚未完全被狂热吞噬、尚存一丝理智的军官和老兵的心头。
李嗣源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的瞳孔深处,倒映出的不仅是物理层面残酷到极致的毁灭景象,更是他李嗣源毕生野望、半世挣扎、以及那仓促搭建的“兴运大唐”王朝的最终葬歌,一幅用血与火绘就的、惨烈无比的末日图景。
溃败,一旦开始,便如同雪山之巅滚落的初始雪球,在重力与势能的疯狂加持下,迅速演变成一场席卷一切、无可挽回的滔天雪崩。
那些侥幸身处爆炸范围边缘,或者因为拥挤而滞留在后队,亲眼目睹了那条象征着胜利与财富的长街如何在一瞬间化为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人间炼狱的伪唐士兵,残存的最后一丝基于纪律和荣誉的勇气,瞬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深入骨髓、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如同最烈性的瘟疫,以远超任何骑兵冲锋的速度在混乱的军中蔓延、肆虐,摧毁了所有的组织与秩序。
他们不再听从任何号令,无论是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还是督战队那明晃晃、曾令人胆寒的钢刀,在这种无法理解、宛如天罚的毁灭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螳臂当车。
士兵们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本能地丢下手中沾满血污的兵刃,扔掉沉重的盾牌和头盔,如同被烈火灼烧的受惊鹿群,发出各种不成调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哭喊与嚎叫,相互推搡着、践踏着,只为了一个最原始的目的,离那座瞬间吞噬了无数同袍性命、仿佛有妖魔盘踞的恐怖城池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人流不再是有序的向后转进,而是彻头彻尾、失去理智的亡命奔逃,向着他们潜意识中认为安全的北方,向着那座被称为“龙城”的根基之地晋阳的方向,狼奔豕突。
那座临时搭建、此刻显得格外孤零零的高台之上,李嗣源仿佛在这一声巨响之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脊梁骨和所有的精气神。
那身仓促间寻来、本就略显宽大不合身的赭黄袍,此刻穿在他微微佝偻下去的身形上,只显得无比滑稽、空洞而凄凉,再也找不到半分“皇帝”的威仪。
他挺拔的身躯垮了下去,脸色是一种失去了所有血色的死灰,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失神地望着下方那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般、彻底崩溃四散奔逃的军队。
耳边充斥着越来越远、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哭喊,眼前是那条仍在不断冒出缕缕青黑硝烟、如同巨大丑陋伤疤般横亘在魏州城下的街道,以及更远处,魏州城头之上,那面依旧在渐亮的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带着无尽冷漠与嘲讽的“刘”字大旗和玄底吴字龙旗。
“完了……全完了……” 一声近乎呻吟、带着无尽疲惫和虚无的叹息,从他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中无力地溢出。
没有不甘的咆哮,没有困兽犹斗的怒吼,甚至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命运巨轮彻底碾过、所有希望和坚持都被抽空后的巨大虚无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魏州城下的这一声爆炸,不仅炸死了他麾下这支倾注了最后心血的大军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士气,也炸死了他李嗣源,这位在乱世中挣扎半生、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却转瞬即逝的“大唐皇帝”,最后的一丝侥幸和希望。
什么天命所归,什么兴运再造,什么扫平吴逆,光复中原……所有那些曾在无数个夜晚让他心潮澎湃的宏图霸业,所有那些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帝王梦想,都在这一刻,随着那尚未散尽的硝烟与刺鼻的血腥味一同,彻底地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刚才那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巨响,就是为他,为他这个短命到可怜的“兴运大唐”,敲响的、再也无法挽回的丧钟。一切,真的都已经无可挽回地结束了。
“陛下!陛下!大势已去,军心溃散,此地已成死地,万万不可久留啊!速速移驾,退回晋阳!晋阳城高池深,粮秣尚足,我等尚可依仗山河之险,收拢溃兵,徐图后计啊!” 几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不堪,脸上混杂着血污、尘土与惊惧之色的将领,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冲上高台,围拢在李嗣源身边,声音因极度的焦急和惶恐而变调。
尽管他们内心深处也无比清楚,所谓的“徐图后计”在眼下这山崩地裂的局势面前,多半是自欺欺人的奢望,是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此刻,退回那座他们经营多年、被视为最后堡垒的北方重镇,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是黑暗中唯一能瞥见的一丝微光。
李嗣源茫然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脸上写满了惊惧、疲惫以及对未知命运惶恐的臣子,然后又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望向了北方那一片苍茫的天空。
晋阳……是的,还有晋阳。那是他的起家之地,是沙陀势力经营多年的根本所在,城高池深,堪称北疆雄镇,粮草……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或许,吴军经历魏州如此惨烈的大战,自身也伤亡惨重,急需休整,不会立刻北上……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完全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在他那已然死寂一片的心湖中,顽强地重新点燃了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点。
“传令……收拢……收拢兵马……向晋阳……撤退。” 他的声音嘶哑而无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又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才挤压出来。
然而,“收拢兵马”在此刻已然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和奢望。
所谓的撤退命令,在失去了有效指挥和纪律约束的溃军面前,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规模更大、更加混乱不堪的大溃逃。
李嗣源在少数尚且忠心的亲卫拼死簇拥下,勉强骑上一匹同样显得有些惊慌的战马,身不由己地汇入那混乱不堪、如同无头苍蝇般的人流,向着北方,向着记忆中被视为安全港湾的晋阳方向,仓皇而去。
他甚至不敢过多回首,只用眼角的余光瞥去,只见魏州城在那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映照下,轮廓愈发清晰,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胜利者,正以一种冰冷无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群丧家之犬的狼狈与不堪。
就在李嗣源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如同被猎犬追逐的兔子般,沿着官道向北亡命奔窜的同时,另一支规模更为庞大、装备更为精良、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的军队,正如同一条望不见首尾的黑色钢铁洪流,沿着太行山麓东侧那些被前人踩踏出来的古老通道,以无可阻挡之势,滚滚南下。
旌旗遮天蔽日,矛戟如林,反射着冷硬的寒光,那迎风猎猎作响、仿佛要撕破长空的,正是大吴的玄底金边龙旗,以及一面格外醒目的、“燕云总兵官李”字帅旗。
燕云总兵官李莽,端坐在一匹骏马之上,身披制作精良、闪烁着幽冷光芒的山文铠,头盔下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劈,冷峻异常,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正冷静地扫视着前方道路与麾下行进的大军。
他奉吴皇旨意,在迅速稳定燕云十六州局势、初步完成边军整训之后,即刻亲率主力精锐南下,目的明确,就是要与正在魏州苦战的刘承珪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彻底将伪唐李嗣源残部这口即将熄灭的毒灶,一举剿灭,永绝后患。
他的麾下,不仅有经历过燕云血战、与契丹铁骑硬碰硬厮杀过的吴军百战老兵,更有大量新招募的、对契丹充满刻骨仇恨、士气高昂、求战心切的燕云子弟。
整支军队兵锋正盛,士气如虹,如同一柄刚刚淬火完毕、渴望着饮血的利刃。
“报——!” 一骑背插赤色令旗的斥候,如同旋风般从前方官道拐角处疾驰而来,马蹄踏起一路滚滚烟尘,直到中军帅旗前才猛地勒住战马,马匹人立而起,发出希津津的长嘶。斥候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而急促:“禀大帅!韩匡嗣将军所部燕云突骑前锋,已在五十里外潞水河谷与我军前哨会师!韩将军命小人先行禀报!”
李莽冷峻的脸上,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微微波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之色:“韩将军动作果然迅捷,不负‘燕云突骑’之名。传令,让他即刻前来中军议事。”
“得令!”斥候翻身上马,再次绝尘而去。
不多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彪悍锐气的韩匡嗣,带着几名同样杀气腾腾、眼神锐利的骑兵将领,飞马来到中军帅旗之下。
韩匡嗣利落地一勒缰绳,战马稳稳停住,他随即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如同洪钟,在行进的大军噪音中依然清晰可闻:“末将韩匡嗣,参见大帅!幸不辱命,奔袭千里,已扫清南下通道所有障碍,击溃三股试图阻滞的唐军游骑,特来与主力会合,听候大帅调遣!”
李莽微微颔首,目光在韩匡嗣及其身后将领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认可,虚抬右手:“韩将军辛苦了。漠北奇袭,直捣黄龙,扬我军威,壮我吴魂,陛下闻之,亦深感欣慰,已有封赏旨意下达。起来说话。”待韩匡嗣站起身,他直接切入正题,问道:“前方敌情如何?魏州方向,刘承珪将军处,可有最新战报传来?”
韩匡嗣脸上立刻浮现出兴奋与笃定交织的神色,语速加快了几分:“回大帅!末将派出的多路游骑精锐,前几日已抵近魏州外围侦查。回报皆称,魏州方向自昨夜子时起,便杀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天际,战况极其激烈,炮石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尤其在今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所有游骑皆回报,听到一声惊天动地、远超寻常炮石的恐怖巨响,地动山摇之感,远在数十里外都能清晰察觉!随后不过片刻,便见魏州城外伪唐大营彻底崩溃,无数敌军如同炸窝之蜂,丢盔弃甲,向北疯狂逃窜,队形散乱至极,已不成军!依末将判断,刘承珪将军必是动用了雷霆手段,已大获全胜,一举击溃了李嗣源主力!”
李莽眼中精光一闪,那声巨响……他虽然未能亲耳听闻,但结合韩匡嗣的描述以及对刘承珪用兵风格的了解,已然能想象出那该是何等石破天惊的场面。
看来,刘承珪是用了某种非常规的、威力巨大的手段,或许与军中秘而不宣的“震天雷”有关,一举奠定了胜局。“李嗣源残部如今动向如何?溃逃方向可曾确认?”
“确认无误!正沿着通往晋阳的官道及附近小路,亡命溃逃!人数虽仍号称数万,但军心已彻底涣散,毫无斗志,沿途丢弃辎重兵器无数,相互践踏而死者亦不在少数,真真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
“晋阳……” 李莽的目光变得深邃,如同鹰隼般投向了西北方向,那个被李嗣源视为最后堡垒的北方重镇,“李嗣源的老巢,其城内守备情况,可曾探明?”
韩匡嗣脸上露出一丝古怪而又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笑容:“大帅,此事正要详细禀报。末将麾下哨探,已有多人混入溃兵队伍之中,并设法与晋阳城内我们早先安插下的数路细作取得了联系。综合各方情报,李嗣源为倾力攻打魏州,几乎抽空了晋阳及其周边诸州所有能战之兵,可谓孤注一掷。如今留守晋阳的,不过区区四五千老弱残兵,且多为临时强征而来的民壮、狱囚乃至地痞流氓,士气极其低落,装备更是匮乏不堪,甲胄不全,弓弩朽坏者甚多。城内粮草据闻尚有些储备,但守城所需的滚木礌石、火油金汁等物,严重不足。更重要的是,城内人心惶惶,官员将领各怀心思,逃亡者日众,根本无人有心守城。”
李莽闻言,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冷酷而笃定的笑意:“李嗣源以为他的晋阳是铜墙铁壁,能据守半月以待变?真是痴心妄想,坐井观天!传令全军,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加速前进!目标,晋阳!务必在李嗣源残部退回之前,兵临城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的传令官,补充道:“立刻选派精干信使,持我手令,抄小路疾驰魏州,告知刘承珪将军,我军已至,将直取晋阳!请他务必派兵协同,全力追击李嗣源残部,南北夹击,务求全歼,绝不能放走李嗣源这条大鱼!”
“得令!”传令官抱拳领命,立刻转身前去安排。
庞大的吴军主力,在李莽一道道简洁而有力的命令下,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战争机器,瞬间爆发出更加强劲的动力。
沉重的辎重车辆被暂时留置后方,由辅兵看守,主力步骑则轻装简从,铁蹄踏地声、甲叶碰撞声、军官的催促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卷起冲天烟尘,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晋阳方向扑去。那股一往无前、无可阻挡的毁灭气息,令沿途山川都为之失色。
视线转回那座被李嗣源寄予厚望的北方重镇晋阳。
此刻的晋阳城头,气氛早已不是李嗣源意气风发率军南下时的模样。
虽然那高大厚实的城墙依旧巍峨耸立,见证着历史的沧桑,但城墙上巡弋的守军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坚守的意志与决心。
稀稀拉拉的士兵,大多面带菜色,眼神空洞,抱着磨损严重的长矛或是锈迹斑斑的腰刀,无精打采地靠在冰凉的垛口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城外空旷的原野,仿佛在等待某种未知的、却又注定不幸的命运降临。
城墙上那些本该密集布置、用以御敌的床弩、炮车位,此刻却显得异常稀疏拉拉,许多关键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孤零零的、布满灰尘的固定基座,无言地诉说着资源的匮乏与准备的仓促。
城中街道,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大多数百姓早已听闻风声,紧紧关门闭户,一种大难临头、末日将至的压抑与恐慌,如同无形的浓雾,沉沉地笼罩着整座城池,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当李莽率领的吴军主力,如同席卷天地的乌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晋阳城外视野的尽头,并开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和效率安营扎寨,构筑起连绵的营垒,架设起一架架散发着森然寒光的重型弩车和庞大的配重式炮车时,晋阳城头那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也被彻底击得粉碎,如同阳光下破碎的泡沫。
望着城外那一眼望不到边际、军容鼎盛、杀气冲天的吴军营寨,以及那些被迅速组装起来、如同巨兽獠牙般指向城头的攻城器械,城头上的守军,无论是老兵还是新丁,无不感到腿肚子发软,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天爷……这……这么多吴狗……这阵势……”
“我们……我们拿什么守?拿头去守吗?”
“听说魏州那边……陛下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各种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间迅速流传、发酵,进一步加剧了本就濒临崩溃的恐慌情绪。
李莽用兵,向来崇尚雷厉风行,不给敌人任何喘息之机。
他根本没有打算给晋阳城内的守军太多调整心态、加固城防的时间,或者说,他基于精确的情报判断,晋阳根本不值得他进行长时间的围困或复杂的攻城准备。
在完成了对晋阳的基本合围和最关键的攻城器械布置后,第一天的攻击,就直接跳过了试探阶段,变成了毫不留情的、旨在彻底摧毁守军意志的雷霆万钧之击。
“目标,城楼、垛口、敌军密集处——放!”
随着吴军阵中代表着攻击指令的赤色令旗狠狠挥下,部署在阵前最佳射程位置的上百架重型床弩,在同一瞬间被力士用巨锤砸开机括!
儿臂粗细、带着三棱破甲铁簇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如同死亡之雨般,遮天蔽日地扑向晋阳城头!
紧接着,几乎是毫不停歇,数十架早已调试好射程和角度的(炮车),也在力士们砍断绳索的瞬间,发出了沉闷的轰鸣!
巨大的、经过粗略打磨的石弹,以及那些装满火油、已被点燃的陶罐,划破长空,带着灼热的风暴和死亡的气息,如同陨星天降,狠狠地砸落在城墙、城楼、女墙以及城内靠近城墙的区域!
“轰!轰!轰!!”
“嘭!咔嚓!哗啦——!”
砖石碎裂,木屑横飞,梁柱折断,火焰瞬间升腾而起!晋阳城头上,刹那间陷入一片末日般的混乱与毁灭景象。
守军被这猛烈到极致、精准到残酷的远程打击打得根本抬不起头,惨叫声、哀嚎声、被火焰吞噬者的凄厉嘶喊,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那些临时强征而来、毫无战斗经验和心理准备的民壮,何曾见过这等如同天灾般的战争场面?不少人当场就被吓得精神崩溃,丢下手中简陋的武器,抱头鼠窜,如同没头的苍蝇在城墙上乱撞,甚至有人直接从城墙上跳下,只求速死。
即便是那些经历过一些战事的老弱残兵,面对这种完全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纯粹依靠绝对火力进行碾压的打击,那点可怜的士气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仅仅是一轮毫不留情的齐射过后,晋阳城墙之上已是狼藉一片,触目惊心。
多处垛口被巨大的石弹直接砸塌,碎裂的砖石滚落城下;高大的城楼被火油罐命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城墙马道上,遍布着被弩箭钉死、被碎石砸烂、被火焰烧焦的守军尸体,鲜血汩汩流淌,将城墙染成了暗红色。
这,仅仅只是吴军攻势的第一日。
当夜幕逐渐降临,吴军那连绵的营寨之中,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喊马嘶,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有无数工匠在连夜赶工,为第二日更加猛烈、更加致命的进攻做着准备。
而反观晋阳城内,却陷入了一片死寂,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伪唐大势已去!李嗣源败亡在即!这个冰冷而残酷的认知,如同北地最凛冽的寒风,彻底浸透了每一个留守士卒的心,冻结了他们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
陛下生死不明,音讯全无;魏州方向,败局已定;城外,是如狼似虎、装备着他们无法理解之恐怖武器的吴军主力……坚守?为谁而守?为何而守?看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个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漫长而煎熬的夜晚,一些不甘心坐以待毙、或是早已心怀异志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在黑暗的掩护下,开始了紧张的、秘密的串联。
他们或许是为了自己的一条活路,或许是为了身后家人的安危,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愿为李嗣源这个已经注定败亡、看不到任何未来的“皇帝”毫无价值地陪葬。求生的欲望,压倒了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忠诚。
第二日,天色刚刚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光,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退去。
李莽已然顶盔贯甲,端坐于中军帅帐之前,正准备下达全军总攻的命令,给予晋阳最后一击。然而,就在此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晋阳城那厚重的西门,在一阵并不算激烈、甚至显得有些仓促和混乱的骚动,以及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与呵斥声之后,伴随着一阵沉重而刺耳的“吱呀呀”的摩擦声,竟然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姿态……从里面被打开了!
是谁在关键时刻打开了这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门?
是哪个对李嗣源早已失望透顶的军官带头反正?是士兵们自发的、为了活命的集体行动?
还是城内那些早已潜伏多时、此刻终于接到指令开始行动的吴军细作,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切的细节与具体主导者,在历史那滚滚向前的洪流与随后必然到来的胜利者的书写中,或许已经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团,被有意或无意地模糊、湮没,再也无法得知其详。
重要的是,结果已然注定——城门,洞开了!
当先从那逐渐扩大的门缝中涌出来的,不是试图反击的军队,而是一群早已丢掉了手中所有武器、高高举起双手、脸上混杂着极致恐惧、卑微祈求以及对未知命运茫然神色的伪唐守军!他们拥挤着,推搡着,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身后的城池或者前方的吴军吞噬。
“我们投降!投降了!”
“吴军爷爷饶命啊!我们愿降!”
“别放箭!城开了!我们开城迎王师了!”
投降的呼喊声,起初还有些杂乱和怯懦,但很快,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迅速传遍了整个西城墙,并且向着其他方向疯狂蔓延。
更多的守军,仿佛被这声音解开了最后的束缚,纷纷扔下兵器,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藏身之处涌出,加入了投降的行列。城头上,原本代表着伪唐的旗帜,被七手八脚地扯下,胡乱地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李莽冷静地注视着洞开的城门和那些如同决堤之水般涌出、跪满一地的投降敌军,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喜的表情,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平静。
这一切的发生,完全在他的预料和算计之内。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令人绝望的形势面前,所谓的城防、所谓的忠诚、所谓的坚守,往往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不堪一击。
“传令!前锋营,立刻控制城门楼及瓮城!各军按预定序列,依次入城,迅速接管四面城墙、武库、粮仓、各主要衙门官署!重申军纪:入城之后,严禁扰民,严禁抢掠,严禁私自脱离队伍!有违抗军令、趁乱行事者,无论官职高低,立斩不赦!” 李莽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前锋部队。
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吴军士兵,如同黑色的、沉默的钢铁洪流,有序地通过洞开的城门,涌入晋阳城内。
他们分工明确,动作迅捷,一部分人迅速占领城墙制高点,接管防务,扑灭残余的火焰;一部分人直扑武库、粮仓等重要战略地点,进行控制和清点;还有一部分则开始收拢和看管那些投降的守军,将他们分批押解到指定的空旷区域集中看管。
整个过程,高效、迅速、有条不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偶有零星的、不识时务的抵抗,也瞬间就被扑灭。
曾经作为伪唐经营多年的老巢、沙陀势力盘踞的核心、被寄予“龙兴”厚望的北方重镇晋阳,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常却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清晨,几乎兵不血刃地,易帜了。
城头之上,那面崭新的、代表着大吴王朝威严的玄底金边龙旗,被有力地升起,在晨风中傲然飘扬。
李莽在亲兵精锐的严密簇拥下,策马缓缓进入晋阳城。马蹄踏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街道两旁,是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以及从门缝、窗隙中偷偷投射出来的、充满了复杂情绪,恐惧、好奇、茫然、或许还有一丝解脱的百姓目光。
他无视这些目光,直接来到了原本伪唐的北都留守府。
府门前,尚有零星抵抗的痕迹,但很快就被肃清。李莽大步踏入这曾经象征着河东最高权力的大堂,目光扫过其中奢华却难掩空虚与仓促之感的陈设,心中并无多少攻城略地的喜悦,只有一种顺利完成战略任务的平静与对后续事宜的思量。
“立刻清点府库粮秣、户籍图册!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大吴律法,既往不咎!派人快马加鞭,向陛下报捷!晋阳,已入我大吴版图!” 李莽站在留守府的大堂上,下达着一连串的命令。
他目光扫过这装饰华丽却难掩空虚的大堂,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平静。拿下晋阳,等于斩断了李嗣源最后的根基和退路。
而此刻,对此一无所知的李嗣源,正带着他那些惊魂未定、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如同蒙眼的瞎子,沿着官道,仓皇地、一步步地,向着这座已经改旗易帜的“安全港湾”晋阳,疾驰而来。
他以为那是他最后的巢穴,是能够让他苟延残喘、甚至东山再起的根据地。他却不知道,那里等待他的,不再是忠诚的部属和坚固的城墙,而是早已张网以待、磨刀霍霍的吴军精锐。
羊入虎口,莫过于此。李嗣源的穷途末路,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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