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的春日,汴梁皇城内的宣政殿,俨然成了整个帝国最为核心的情报中枢与决策心脏。
每日天光未亮,便有身着皂衣、腰悬铜牌的司卫监密探,携带着来自河北前线的八百里加急军情文书,悄无声息地由侧门入宫,将记载着伪唐内部每一次动荡、每一场厮杀的最新密报,呈送至御前。
徐天几乎日日端坐于那张巨大的山河舆图之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图上标注的每一个关隘、城池。他手边堆积的,不再是寻常的政务奏章,而是厚厚一叠叠来自河北的军情密报。
炭笔朱砂,不时在地图上勾画移动,追踪着李存勖与李嗣源这两股势力的每一次交锋与进退。
“李存勖啊李存勖,你若能争气些,自己把那叛乱的势头压下去,倒省了朕许多手脚。”徐天偶尔会对着地图喃喃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冷峻的笑意。在他心中,一个经过内乱消耗、即便勉强平叛成功也必然元气大伤、锐气尽失的李存勖,远比一个在叛乱中崛起、锐意进取、可能凝聚起新的力量与威望的李嗣源,要好对付得多。一头没了獠牙、断了筋骨的老虎,即便还占着山头的名分,对大吴而言,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这一日,殿外春雨淅沥,殿内烛火通明。一份由司卫监不惜代价送来的绝密情报,被大太监李肆小心翼翼地捧到了御案前。徐天拆开火漆封缄的铜管,取出内里的绢帛,迅速浏览起来。渐渐地,他脸上的那丝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物终于落入陷阱般的锐利光芒。
“好!好!好!”徐天连道三声好,指节在御案上重重一叩,“李存勖,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李肆!”
“老奴在。”李肆连忙躬身应道。
“即刻传旨:着吏部尚书张谏,首席直学士;户部尚书高郁,次席直学士;刑部尚书张文,兵部尚书赵瑾(皆直学士);军武卫副将军杜仲、周本,速至宣政殿议事!不得延误!”
“遵旨!”李肆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尖细的嗓音在殿外响起,一道道命令随着内侍的脚步,迅速传向皇城的各个角落。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六位掌握着大吴最高权柄的重臣,已冒着绵绵春雨,齐聚于宣政殿内。他们虽不知具体何事,但见徐天连夜相召,又是在此敏感时刻,心知必是北面有重大变故,个个面色凝重。
“都来了。”徐天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对李肆示意,“李肆,把司卫监刚送来的密报,给诸位爱卿念一念。”
“老奴遵命。”李肆上前一步,接过那份绢帛,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声调,清晰地宣读起来:
“据贝州、魏州、邢州多方探报确认:伪唐主李存勖,已于三日前,在晋阳誓师,宣称欲御驾亲征,讨伐逆臣李嗣源。然,其军未出晋阳百里(由于魏州大败李存勖退往晋阳),河北诸镇已然震动。邢州节度使窦仪、洺州刺史毛璋、磁州刺史袁建丰等,皆传檄响应李嗣源,或闭城不纳李存勖使者,或直接率部往投李嗣源大营。更有甚者,李嗣源麾下大将霍彦威、石敬瑭等,已率前军精锐,绕过仍在抵抗的州县,昼夜兼程,直扑伪唐都城晋阳之门户魏州!魏州守将王檀,态度暧昧,恐难久持。伪唐境内,人心离散,士无斗志,李存勖此番亲征,前景堪忧,败亡之象已露……”
随着李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张谏、高郁等人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渐渐舒展开来,眼中精光闪烁。杜仲与周本更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压抑不住的战意。
待李肆念完,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听得见殿外淅沥的雨声。
徐天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山河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标着“魏州”和“晋阳”的位置上,声音沉稳而有力,打破了寂静:“诸位爱卿,都听清楚了?伪唐,气数已尽了!李存勖众叛亲离,连他赖以起家的河东旧部,如今也大半倒戈。他这头困兽,纵然亲自出马,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重臣的脸庞,最终定格在杜仲和周本身上:“朕看,进攻伪唐的最佳时机,就要到了!李存勖,注定要败!无论他是败于李嗣源之手,还是败于这离散的人心,其结果,对我大吴而言,都是一样的!”
他顿了顿,对李肆吩咐道:“传朕口谕,自即日起,司卫监所有关于伪唐前线战局、兵力调动、粮草储备之重要消息,在呈报朕的同时,必须抄录一份,以最快速度,分别送至幽州李莽与破虏军刘承珪处!要让他们对河北局势,了如指掌!”
“老奴明白!”李肆躬身领命。
徐天随即看向杜仲与周本,语气斩钉截铁:“军武卫即刻向李莽、刘承珪下达军令:自接到此令之日起,前线两军,进入备战!严密监视伪唐战局,一旦确认李存勖与李嗣源之间分出明确胜负,无论胜者是谁,亦或是两败俱伤之局已定,无需再向汴梁请令,李莽、刘承珪可即刻依据当前情势,果断发起进攻!朕,只要结果!只要胜利!”
“臣等领旨!”杜仲、周本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兴奋。这道命令,等于是将前线决断之权完全下放,给予了将领最大的信任和机动空间,这正是他们这些武将最渴望的。
“高郁。”徐天目光转向户部尚书。
“臣在。”
“户部立刻会同靖海侯徐忠所部水师,统筹规划北伐大军之后勤粮道!漕运、陆运需无缝衔接,务必保障前线粮草、军械、被服之供应,源源不绝,不得有误!此战关乎国运,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陛下放心!臣已与徐侯爷多有沟通,漕运船只、沿线粮台、护卫兵丁皆已安排妥当,只待陛下一声令下,粮秣便可即刻起运,必不使我前线将士有缺粮之虞!”高郁信心满满地保证。
“张谏。”徐天又看向吏部尚书。
“臣在。”
“吏部即刻着手,遴选干练官员!根据伪唐各州府之大小、紧要程度,拟定派遣名单,准备好告身、印信。一旦我军攻克州县,这些官员必须能立刻走马上任,安抚地方,恢复秩序,推行我大吴政令!要快,要稳!”
“臣遵旨!吏部已备有数套预案,各类人才皆有储备,随时可以调用。”张谏沉稳应答。
“张文。”
“臣在。”刑部尚书上前一步。
“你刑部亦需选任精通律法、善于断狱之官员,会同吏部选派之刺史、县令,一同赴新任所。首要之务,便是在新附之地,广泛张贴、宣讲《大吴律》,以代伪唐苛法,使民知我大吴法度之公正严明,迅速安定民心,稳固统治。”
“臣明白!《大吴律》印本已抄录多部,随行官员亦已待命。”
一条条指令,从宣政殿内发出,清晰而高效。整个大吴的战争机器,在最高决策层的推动下,开始了最后,也是最关键阶段的加速运转。
军武卫的加急军令,以及随后附上的司卫监最新情报,如同给已经烧红的烙铁上再浇了一瓢热油。当信使携带着金牌令箭和密封的军令文书,冲破雨幕,抵达幽州总兵府时,李莽正在校场上亲自督练士卒。
接过军令,迅速浏览一遍,李莽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抬头,看向聚集过来的石守信、崔协、张彦泽、王景等将领,扬了扬手中的令旨,声若洪钟:“弟兄们!陛下的最终军令到了!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就在今朝!”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达了集结命令:
“传本帅将令:蓟州都督石守信!”
“末将在!”石守信踏前一步,声如闷雷。
“着你即刻返回蓟州,从你部兵马中,抽调一万五千精锐步骑,限十日内,抵达幽州城外大营集结!记住,要最能打的!你亲自率领!”
“得令!”石守信抱拳,转身便走,甲叶铿锵。
“蔚州都督王景!”
“末将在!”王景目光锐利。
“着你从蔚州所部,同样抽调一万五千精锐,多为山地步兵与弩手,同样十日内,至幽州集结,由你亲率!”
“遵令!”王景毫不拖泥带水。
“朔州都督张彦泽!”
“末将在!”张彦泽脸上带着一丝狞笑,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朔州直面契丹,防务亦重。但你部久经战阵,给老子也抽一万五千人出来,要骑兵居多!十日内,赶到幽州!你亲自来!”
“大帅放心!末将定准时带到,一个不少!”张彦泽拍着胸脯保证。
李莽目光最后落在副总兵崔协身上:“崔协!”
“末将在!”
“你坐镇幽州,统筹调度后续抵达之兵马,划分营区,检查军械,接收粮草,同时负责幽云十六州之后方防务,确保我军无后顾之忧!”
“末将领命!”崔协沉稳应下。
军令如山,随着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燕云大地仿佛都震颤起来。石守信、王景、张彦泽三人,甚至来不及回总兵府详细交代,直接在亲兵护卫下,快马加鞭,冲出幽州城,分别奔向自己的防区。他们知道,时间,此刻比金子还要宝贵。
接下来的日子里,通往幽州的各条官道上,铁流滚滚。
来自蓟州、蔚州、朔州的三支精锐,如同三条汇向大海的江河,顶着时而洒落的春雨,向着幽州方向高速机动。
骑兵呼啸,步卒强行,旌旗招展,烟尘弥漫。沿途州县早已接到命令,提前备好了热水、食宿,民夫被组织起来协助修桥补路,一切都为了保障这支即将决定国运的大军,能够顺利、快速地完成集结。
幽州城外,原本就庞大的军营再次向外扩张,连绵十数里。先期抵达的部队,立刻投入到更高强度的适应性训练和战术协同演练中。李莽每日巡营,检查装备,督促训练,眼中只有对胜利的渴望。他知道,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他,他必须打出大吴的威风,打出他李莽的赫赫战功!
几乎在同一时间,破虏军大营也收到了来自汴梁的最终军令和情报共享。
暂代总兵官刘承珪在中军大帐内,将枢密院的命令反复看了三遍,尤其是那句“无论谁胜,立马进攻,不用再请令”,让他感到一股热血直冲顶门。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压力!
他立刻召集所有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命令和情报概要宣布。
“都听清楚了?陛下和朝廷,已经把刀把子彻底交到咱们手里了!”刘承珪站在沙盘前,手指重重戳在魏州的位置,“李存勖和李嗣源,不管最后活下来的是哪个,或者两个都半死不活,那就是咱们进攻的信号!军武卫令,毋需再请令,可自行决断进攻!”
帐内众将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吼。这意味着他们拥有了最大的主动权,可以抓住最微妙的战机。
“从现在起,各营给老子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斥候再增加一倍,不仅要盯紧魏州、邢州,晋阳方向也要派精干人手渗透!我要知道李存勖到底到了哪里,和李嗣源的人马什么时候接上火!”刘承珪语速极快,“所有士卒,甲不离身,刀不离手!营中所有战马,全部喂足精料,检查鞍具、蹄铁!炮车、床弩,再给老子全面检修一遍!火器营,把‘震天雷’、‘火龙出水’都给老子准备好,数量清点清楚!”
他环视众将,目光凶狠:“都回去告诉弟兄们,肥肉就在眼前,能不能吃上,就看咱们自己的牙口够不够硬,动作够不够快!谁要是掉了链子,耽误了老子砍功劳,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谨遵将令!”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地冲出大帐,各自返回营地部署。
整个破虏军大营,瞬间进入了一种极致的临战状态。
士兵们不再进行大规模的队列操练,而是更多地休息,保养兵器,检查个人装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与躁动。
斥候像幽灵一样,一批接一批地消失在营外的原野与山林之中,将前线的最新风吹草动,不断传回大帐。
刘承珪几乎日夜守在沙盘前,根据不断送回的情报,推演着各种可能的进攻路线和战术。他知道,决定他和他麾下这支军队命运的时刻,随时都可能到来。
汴梁的决断,幽州的汇聚,前线的待机……大吴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力量积蓄与目标锁定,进入了引弦待发的最终状态。
而伪唐境内的混乱,正以惊人的速度加剧。李存勖的“御驾亲征”,更像是一场绝望的武装游行。他所过之处,非但不能提振士气,反而因为其晚年的昏聩和猜忌,使得更多原本还在观望的将领和州县彻底倒向了李嗣源。李嗣源的势力如同滚雪球般膨胀,其前锋精锐,在霍彦威、石敬瑭的率领下,攻势凌厉,兵锋直指魏州,大有一举切断李存勖归路,直捣黄龙之势。
天下的目光,此刻已不仅仅是聚焦,更是充满了惊悸与震撼。各方势力的使节、细作,拼命地将河北急转直下的局势传回国内。所有人都明白,伪唐的覆灭,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而那个取代它,即将一统北方的庞大帝国大吴,它的兵锋究竟有多么锐利,它的统治又将带来怎样的秩序与变革,很快,就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揭开最后的谜底。
武德三年的春深时节,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花草的芬芳,而是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腥气味。山雨,已然满楼,雷霆,即将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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