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山河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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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兵临城下 末路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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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二年冬,十一月庚申。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成都城头那原本鲜艳的蜀旗也显得无精打采,寒意彻骨,连护城河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然而,比这天气更冷的,是成都城内数十万军民的心。

这座以锦江春色、芙蓉花开闻名的富庶之城,此刻却被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紧紧攫住。

市井坊间,流言蜚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北面州县如何望风而降,关于吴军如何兵不血刃连克重镇,关于那位靖边侯李仁如何治军严明、秋毫无犯,更关于城外那支即将兵临城下的虎狼之师,其军容之盛、兵锋之锐,足以让任何听闻者心生寒意。

粮价一日三涨,豪门紧闭府门,寻常百姓则聚在里坊之内,窃窃私语,目光中交织着对未来的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改变的隐秘期盼。

就在这日的辰时三刻,沉闷如雷的战鼓声自北方原野上隆隆传来,初时隐约,如同远山的闷雷,继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终汇成一片震人心魄、连绵不绝的轰鸣,仿佛天边的乌云都在这催命的鼓声中翻滚涌动,向着成都城倾压而来。

城头上的守军士卒,一个个缩着脖子,呵着白气,紧张地望向远方那烟尘扬起之处,握着兵刃的手心满是冷汗,一些新募的壮丁甚至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只见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道细细的、不断蠕动的黑线,随即,那黑线迅速变粗、扩大,如同决堤的洪流,又似漫过堤岸的黑色潮水,无声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漫过枯黄凋零的冬季原野,向着成都城汹涌而来。

旌旗如林,遮天蔽日,无数面黑色的“吴”字旗和“李”字帅旗在风中狂舞;刀枪剑戟反射着阴冷的天光,形成一片移动的、散发着凛冽杀气的金属森林,冰冷的锋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黑色的军服,玄色的铠甲,沉默而严整的队列,迈着统一的步伐,一步步逼近,那股百战精锐所特有的、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无形煞气,已然先于军队本身,如同实质般重重地压在了成都城头每一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

“吴……吴军来了!真的来了!”

不知是谁先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城头上顿时一片抑制不住的骚动。

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声、士卒慌乱的脚步声、兵甲仓促碰撞的铿锵声混杂在一起,更添了几分混乱与恐慌。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有人则拼命向前挤,想看清敌人的模样,整个城防体系在敌人尚未正式展开攻击前,就已显露出内在的紊乱与脆弱。

很快,庞大的吴军阵列在距离城墙一箭半之地外(约二百余步),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娴熟而迅速地左右展开,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从容与精准。

仿佛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舒展开它绵长而有力的身躯,将整个成都北面城墙死死缠住。

步卒重甲方阵居前,巨盾如墙,长枪如林,森然有序;轻装弩手与弓手紧随其后,箭囊饱满;精锐骑兵则游弋两翼,人马皆静,却控弦待发,随时准备切入任何可能的突破口;更后方,视野所及的土丘与平地上,则是一架架正在被力士和工匠们紧张组装、调试的攻城巨兽——高达数丈的楼车、需要数十人操作的拽索炮车、包裹铁皮的沉重冲车、以及如同移动高塔般的井阑……它们那冰冷、庞大而复杂的轮廓,在灰暗天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无声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毁灭风暴,令人望而生畏,心胆俱裂。

中军处,一面格外巨大的“李”字帅旗和象征着大吴皇帝的“吴”字龙旗缓缓升起,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帜的每一次翻卷,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靖边侯李仁一身精良的玄色明光铠,外罩猩红织金蟒纹披风,在一众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将领簇拥下,驻马阵前,冷静如渊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这座蜀国的都城。

城墙高达三丈有余,垛口整齐,瓮城森严,护城河引活水而成,宽阔难越,确有其作为一国之都的雄峻气象。

然而,城头上那慌乱跑动、旗帜歪斜的身影,军官气急败坏却收效甚微的指挥,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几乎可以用鼻子嗅到的恐惧与绝望气息,都清晰地告诉他,这座城的魂魄,早已在王衍多年的荒淫统治下散掉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看似坚固的躯壳。

就在这时,皇宫方向传来一阵异常喧哗骚动,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明黄色五爪龙袍、头戴冕旒的身影,步履仓促甚至有些踉跄地登上了北面正中的城楼。

正是蜀主王衍。

他在宋光嗣、王承休等面色惨白的宦官幸臣,以及少数几名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的大臣陪同下,来到了第一线,试图亲自察看敌情,或者说,是不得不面对这最终的危局。

只是他的脸色,比身上那象征至高尊贵的明黄袍服还要蜡黄难看,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涣散无光,脚步虚浮,几乎是被两名健壮内侍半搀半架着,才勉强挪到女墙边站稳。

当他的目光,越过垛口,真正落到城外那无边无际、肃杀森严如同铁壁铜墙般的吴军阵列时,当那数万将士齐声怒吼的“万胜!万胜!大吴陛下万岁!”的呼喊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又如同钱塘江潮般骤然爆发,汇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冲击而来,震得脚下的城墙砖石仿佛都在微微颤抖,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时,王衍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双腿一软,“哎呦”一声惨叫,竟直接瘫软在地,头上的十二旒冕冠“哐当”歪斜,珠玉乱颤,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昔日醉吟“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的潇洒风流模样。

“陛下!陛下!”左右内侍与近臣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慌忙七手八脚地、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他搀扶起来。

王衍脸色煞白如纸,浑身上下抖若筛糠,牙关都在打颤,全靠两名健壮内侍用尽全力从腋下架着,才能勉强保持一个站立的姿势,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李仁在阵前看得分明,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鄙夷的冷笑。他微微侧首,对身边一名身材异常魁梧、声若洪钟的亲兵校尉点了点头,递过一个眼神。

那校尉名唤雷贲,乃是李仁亲兵中嗓门最大、中气最足者,早已待命多时。

此刻得令,眼中精光一闪,深吸一口如同长鲸吸水般的寒气,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前出十余步,直至距离城墙更近之处,运足丹田之气,声如平地惊雷,向着城头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城上蜀国君臣听着!吾乃大吴皇帝陛下亲封、征蜀行营统帅、靖边侯李公麾下亲兵校尉雷贲!今奉天命,传檄尔等伪蜀昏君佞臣!”

声音滚滚,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不仅清晰地传遍了城头上下,甚至连城内靠近北门的坊市区域,都有无数百姓心惊胆战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竖耳倾听。

“伪蜀王衍!尔本蜀骁将王建之子,承袭父位,不思守成开拓,反倒荒淫无道,沉湎酒色,怠弃国政!尔宠信阉宦宋光嗣、王承休等奸佞小人,使之把持朝纲,闭塞言路,致使忠良含恨远遁,贤能报国无门!尔滥增赋税,苛虐百姓,巧立名目,‘牡丹捐’、‘锦绣捐’、‘胭脂钱’,横征暴敛,实则尽入尔与奸佞私囊,致使蜀中号称天府膏腴之地,如今却民有菜色,野多饿殍,路见白骨!尔巡游无度,奢靡耗财,强征民夫,广筑宫苑,尤以宣华苑为甚,选天下姝丽,充塞宫闱,日夜笙歌,醉生梦死,何曾念及戍边士卒饥寒交迫?何曾体恤境内百姓卖儿鬻女?!”

每一句斥责,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衍和他身边那些幸臣的心上。

宋光嗣、王承休等人面如死灰,汗出如浆,低头缩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与城下那锐利如刀的目光以及周围士卒隐隐投来的鄙夷眼神对视。

而城头上一些尚有血性与良知的中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卒,听着这些字字诛心、却又与自身遭遇何其相似的话语,胸中积压已久的怨愤被点燃,看向王衍等人的目光中,不禁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愤恨与彻底的失望。

吴军校尉雷贲的声音愈发高昂激越,带着一股替天行道的浩然正气:“尔之罪孽,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今我大吴皇帝陛下,圣文神武,承天景命,抚有四海,仁德布于天下,泽被苍生!特遣靖边侯李公,统帅仁义之师,吊民伐罪,解尔蜀中百万黎庶于倒悬之苦!我军自入蜀境,所向披靡,非恃武力之强,实乃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王师所至,秋毫无犯,赈济贫弱,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此乃大势所趋,天意昭昭!”

他话锋一转,如同利剑般直指被内侍架着、几乎瘫软的王衍:“王衍!尔若尚存一丝天良,识得天命人心,知晓覆水难收,便当自缚出降,开城纳款!或可念在尔未曾负隅顽抗,荼毒成都百姓,我主上奏皇帝陛下,乞求天恩哀怜,或能法外施仁,免尔一死,赐尔宅院,得为一富家翁,苟延残喘,以终天年!此乃尔最后一线生机!”

紧接着,雷贲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杀气四溢,如同数九寒冬的北风:“若再冥顽不灵,心存侥幸,意图负隅顽抗,据坚城以延时日……”

“奉靖边侯军令!”他声嘶力竭,几乎将全身力气吼出,“予尔成都两日之期!自此刻起,若不开城投降,我大军便将发动总攻!届时,炮石轰天,碎尔城楼;梯冲附城,蚁聚而上;火矢如雨,焚尔屋宇!必叫尔锦绣成都,化为一片焦土瓦砾!城破之后,凡伪主王衍及其宗亲子弟,无论长幼,尽数擒拿,明正典刑,悬首辕门,以儆效尤!所有附逆顽抗之辈,上至公卿,下至胥吏,皆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抄家灭族!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最后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如同万载玄冰凝成的铁锥,带着森然的死亡气息,狠狠地、深深地刺入每一个听到此话的蜀国君臣士卒心中,将他们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宣读完毕,雷贲不再多看一眼城头那一片死寂和狼藉,猛地拨转马头,回归本阵。

而几乎在他回归的同时,吴军阵中,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胜!万胜!大吴万岁!”之声,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不断拍击岸堤的狂潮,持续不断地冲击、震荡着摇摇欲坠的成都城,也冲击着城内数十万颗惶惶不安的心。

李仁不再看向城头,仿佛那上面的亡国之君与待宰臣子,已是无关紧要的冢中枯骨。

他沉稳地抬起手,向下微微一压。身边掌旗官立刻挥动信号旗,传令兵四散奔驰。很快,吴军各部开始如同精密的仪器般,有条不紊地后撤至更利于扎营和发起攻击的距离。

随即,整个大军如同一个被激活的庞大工蚁群落,开始了紧张而高效的作业。

精锐战兵在外围警戒,辅兵与工兵则挥动锹镐,深挖壕沟,立起坚固的栅栏和层层叠叠的鹿角;一座座营帐以惊人的速度被搭建起来,连绵起伏,井然有序;炊烟也开始在指定的区域袅袅升起。而在营寨的后方,靠近树林和土丘的区域,则成了喧闹而繁忙的巨大工地。

随军的工匠们高声指挥着辅兵和部分俘获的、较为顺从的蜀军降卒,将那些用骡马大车运来的、分解状态的攻城器械部件一一卸下,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木材的切割声此起彼伏。

巨大的炮车骨架被力士们喊着号子缓缓立起,工匠仔细地调整着配重,绞紧用油浸过的坚韧牛皮绳索;高大的云车和井阑的层级正在快速搭建,如同平地升起的巨塔;包裹铁皮的沉重冲车、带着铁钩的飞梯钩援等近距离攻城器械也被逐一检查、维护,涂抹油脂。

空气中弥漫着新砍伐木材的清香、金属部件特有的冰冷气味、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大战将至、一触即发的凝重肃杀。

城头上的王衍,早已面无人色,魂飞魄散。

那吴军校尉的每一句斥责,都像是在活生生地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最后一点帝王尊严践踏得粉碎。

尤其是最后那“尽斩王衍及其宗亲”、“格杀勿论,抄家灭族”的赤裸裸的威胁,更是让他如坠万丈冰窟,从头顶凉到脚心,连骨髓都仿佛被冻结。

他几乎是完全瘫软着,重量几乎全压在了内侍身上,被他们半抬半架着,失魂落魄、仓皇失措地跌跌撞撞下了城楼,龙袍的下摆被阶梯绊住,撕开了一道口子也浑然不觉,一路被搀扶着,回到了他那曾经以为可以永远隔绝尘世、尽情醉生梦死的皇宫深处。

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宫殿,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华丽而冰冷的囚笼,每一根盘龙金柱,每一扇雕花窗棂,都透着一股森然的死气。

他独自坐在宣华苑那曾经丝竹悠扬、歌舞不休、暖香弥漫的主殿中,目光呆滞地望着殿顶的彩绘藻井,那里曾经绘着他最喜爱的《霓裳羽衣》舞景,如今看来却只觉得讽刺。

他久久不语,如同泥塑木雕。

殿内侍立的宫娥内监,一个个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死寂,只有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偶尔带来一丝遥远营地的隐约喧嚣,提醒着迫在眉睫的危机。

不到半个时辰,得到消息的朝臣、宗室、宦官们,如同被捣了窝的马蜂,乱哄哄地、神色仓皇地涌了进来。

宽阔的大殿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惊恐、无助和仓皇,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姿态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本能。

“陛下!陛下!事已至此,火烧眉毛,如之奈何啊?”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紫色宗正寺官袍的老宗室捶胸顿足,声音带着哭腔,“那李仁挟雷霆之势,兵强马壮,器械精良更甚我军!反观我军,连月败绩,士气低落至极,将无战心,兵无斗志!这成都城……这成都城如何能守?陛下!不如……不如就依吴军所言,开城……开城纳降吧!或许……或许还能保全宗庙祭祀,为我王氏留下一线血脉啊!此乃忍辱负重,以待将来啊!”他此言一出,立时便有十几人出声附和,多是些平日就贪生怕死、只顾自家富贵利益的官员,或是与宋光嗣等权阉并非一党、早已对王衍失望透顶的官员。

“荒谬!一派胡言!”一位身着明光铠、须发皆张、年约五旬的老将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他是目前城中仅存的、还对蜀国抱有一丝忠诚的将领,龙捷军都指挥使赵廷隐。他怒视着那些主张投降的大臣,厉声打断,“陛下!万万不可听信此等亡国之论!我成都城经营多年,城高池深,固若金汤!城内粮草,据臣所知,尚可支撑全军数月之用!我军虽暂处下风,然守土有责,护君卫国,乃将士天职!岂能未战先怯,将祖宗基业、蜀中山河拱手让人?末将不才,愿率上下儿郎,登城死战!每一块城砖,都要让吴贼付出血的代价!纵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投降!陛下!沪州、渝州等地,尚有数万兵马,陛下可立刻下旨,令其火速入卫勤王!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待援,未必没有转圜之机!陛下,当战啊!” 他的话带着悲壮的决绝,试图激发起最后一点斗志,然而眼神深处,却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对城外那支虎狼之师的深深忌惮与底气不足。

还有人试图另辟蹊径,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生机。

一位以“佞巧机辩”着称、平日专靠给王衍搜罗奇珍异宝和美人而得宠的幸臣,小心翼翼地挪到前面,声音尖细而谄媚地开口:“陛下,臣……臣倒有一计,或可……或可一试。臣……臣听闻,那吴皇徐天,虽是枭雄,却亦是……亦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陛下宫中,收纳天下姝丽,可谓姝丽万千,冠绝当世,尤以徐贤妃、徐淑妃(花蕊夫人)姐妹之清丽脱俗,金飞山之妩媚多姿,李舜玹之才情并茂……皆是名动天下的绝色……若能……若能精心遴选其中佼佼者,再辅以宫中所藏之奇珍异宝,遣一能言善辩之重臣为使,送往吴营,面见那李仁,陈说利害,或许……或许能说动其暂缓兵锋,容我蜀国称臣纳贡,甚至……甚至有机会使其退兵……”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毫无把握,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显然也知此计希望渺茫,近乎荒唐。

王衍瘫坐在御座上,仿佛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对殿内嘈杂纷乱、如同菜市口般的争论充耳不闻,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门外的某处虚空。

投降?开城纳款?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受命于天,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向那昔日他根本瞧不上的“徐天”俯首称臣?

光是想想,就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反胃与眩晕。

血战?与城偕亡?看着殿外那些同样面带惊恐、眼神游移的宫廷侍卫,听着赵廷隐那虽然激昂却难掩孤掌难鸣的呼喊,他实在提不起半分与强敌玉石俱焚的勇气和信心,那炮石轰城、血流成河的景象,只是想象就让他不寒而栗。

献美求和?这听起来更是荒谬绝伦!那李仁奉的是吴皇徐天的严令,志在吞并蜀国,岂会因区区几个女子、些许财宝而罢兵息战,功亏一篑?更何况,让他将自己平日视若禁脔、千娇百媚的宠妃爱姬,如同货物般送出去乞和,这比直接用刀杀了他还让他感到屈辱和痛苦!

投降?战?和?各种混乱而矛盾的念头在他那被酒色掏空、早已不再清明的脑中激烈交战,撕扯。

极度的恐惧、巨大的不甘、刻骨的屈辱、深不见底的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如同困兽,扫视了一圈殿内诸人,看到的却大多是一张张写满惊惶、眼神躲闪或明显别有用心的面孔,那些平日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人,此刻也大多沉默不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挣扎了半晌,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而无力音节:

“让朕……想想……你们都……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一些人还想再劝,或表忠心,或陈利害,但看到王衍那副失魂落魄、精神几乎完全崩溃的样子,看到他那涣散瞳孔中透露出的巨大恐惧和茫然,也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无奈地、忧心忡忡地行礼,窃窃私语着退了出去。

只是每个人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清楚,那催命的沙漏,已经开始流淌,时间,只剩下短短两天。而他们的君王,这位蜀国的最高主宰,显然已经在突如其来的、泰山压顶般的危机面前,彻底乱了方寸,丧失了决断的能力。

王衍独自留在骤然变得空荡而愈发显得死寂华丽的巨大殿宇中,背影佝偻,蜷缩在宽大的御座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苍老了二十岁。

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此刻却像是烧红的铁砧,令他坐立难安。

殿外,往日秩序井然的皇宫之中,早已是乱象丛生,人心离散。有些消息灵通、机灵狡黠的宫女太监,已经开始偷偷收拾金银细软,寻找相熟的侍卫或者偷偷挖掘早年备下的暗道,试图在城破之前的最后时刻溜之大吉;有些不得宠或早已失势的妃嫔,在自己的冷清宫室里低声啜泣,或是默默对镜整理着早已不再光鲜的钗环衣裙,绝望地准备面对那吉凶未卜的命运;而如徐贤妃、花蕊夫人(徐淑妃)等平日最得宠、也最为美艳、此刻也最为危险的妃子宫苑中,虽然表面尚且勉强维持着一宫主位的镇定与威仪,但私下里,贴身的心腹宫女和内监早已慌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恐惧,她们比任何人都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旦城破,她们这些“亡国祸水”和“绝色战利品”将会面临何等不堪的命运。

就在这成都城内上下惶恐、乱象初显、末日氛围笼罩之际,城外的吴军大营,中军帅帐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仁正在与张虔钊、索望、王环等核心将领,以及几位随军参军,围着巨大的成都城防沙盘,仔细推演、商议着两日后总攻的具体细节,主攻方向的选择,佯攻的配合,预备队的投入时机,以及最为重要的,破城之后,如何迅速控制各战略要地(如武库、官仓、府衙)、如何维持秩序、防止骚乱和火灾,如何甄别处置蜀国宗室及重要官员等一系列复杂而紧要的善后措施。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与帐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气氛严肃而专注。

忽然,亲兵杜建业掀帘而入,快步走到李仁身边,低声禀报:“侯爷,营外有三人求见,自称是‘宫中司卫监所属’,有紧急要事面禀,并出示了宫内铜符与李肆公公的手书为凭。”

李仁闻言,持着代表炮车的小旗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

司卫监他自然知道,那是陛下徐天亲掌、由大珰李肆直接负责的情报与特殊事务机构,权力极大,行事诡秘莫测,监察内外,甚至对军中也有一定的监督之权。他们此刻突然现身,所为何事?

他略一沉吟,示意让其他将领和参军暂退至帐幕隔间等候,只留杜建业在侧护卫。

很快,一名身着普通吴军低级校尉服饰,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举止间透着一股干练与沉稳的中年汉子,领着两名同样打扮精悍、目光机警的随从,稳步走入帐中。

那为首之人验明身份铜符与手书无误后,向李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平稳而低沉,不带丝毫感情波动:“卑职司卫监驻蜀地校尉,代号‘玄癸’,奉宫内李肆公公密令,随军听用,现有紧要事宜,需当面禀报靖边侯。”

李仁屏退左右闲杂人等,只留几名核心将领在场。那百户这才低声道:“侯爷,成都指日可下,卑职等奉宫内密令,待大军攻入城中,尤其是控制宫城之后,有一项特殊任务需立即执行。届时,恳请侯爷下令,派可靠兵马,协助封锁皇宫各门,严禁任何无关人等出入,并约束我军将士,暂时不得进入后宫特定区域。”

李仁目光一闪:“特殊任务?封锁后宫?” 他立刻联想到了陛下或许有些不宜宣之于众的旨意,可能与蜀宫中的财物、机密文书,或者……是人有关。

那校尉似乎看出李仁的疑惑,补充道:“侯爷明鉴,宫内之意,主要是为了……核对、清点蜀宫重要资产,以免散佚。此外……亦需寻访、保护几位……身份特殊的女眷,需确保其安然无恙,妥善安置,以待日后……送往汴梁。” 他说得颇为含蓄,但“身份特殊的女眷”、“送往汴梁”这几个词,已然透露了许多信息。

李仁瞬间明白了。

他久在军中,亦听闻过陛下对美色的某些偏好,而蜀宫之中,尤以徐氏姐妹等人艳名远播。

司卫监此举,显然是奉了陛下或者宫内大珰的密令,要在城破混乱之际,将这些绝色美人“保护”起来,作为战利品送往汴梁。

这虽有些……但确是宫内常态,前朝旧例亦不少见。

他心中虽掠过一丝异样,觉得此事或许有些不妥,但司卫监代表的是宫内,持有信物,他作为外臣,也不愿过多干涉宫闱秘事,徒惹麻烦。

只要不影响攻城大局,不引起大的骚乱,行个方便也无不可。

略一沉吟,李仁便点了点头,淡然道:“本帅知道了。既是宫内钧令,本帅自当配合。两日后若攻城顺利,控制宫城之后,本帅会派杜校尉率一队亲兵,协助尔等执行任务,并传令各部,严守军纪,不得骚扰后宫。至于具体如何‘核对财物’、‘寻访女眷’,便是尔等职责所在了。”

那司卫监校尉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躬身道:“多谢侯爷体谅!卑职等必小心行事,绝不给大军添乱。” 任务达成,他便不再多留,恭敬地退出了大帐。

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李仁走到帐门处,望着远处那座在暮色中轮廓模糊、却已危如累卵的成都城,心中并无多少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些沉重。

攻城略地,固然是武人之功,但这后续的财富清点、人员处置,尤其是涉及宫闱之事,往往藏着更多的暗流与无奈。

“传令下去,”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将领们说道,“加紧准备,两日后,辰时正,准时发动总攻!目标,拿下成都,擒获王衍!”

“诺!”

夜色渐深,吴军营中灯火通明,工匠仍在赶工,士卒磨利兵刃,肃杀之气弥漫四野。而成都城内,却是另一种死寂与暗流涌动。王衍独自在宫中徘徊,仍未做出决断;忠臣扼腕,佞臣思逃,后宫佳丽们则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两天的时间,在双方截然不同的氛围中,缓缓流逝,决定蜀国最终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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