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的初夏,北地的风已然带上了燕山山脉特有的硬朗与干燥,吹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正在缓慢恢复生机的幽州城。
这座古老的北方雄城,城墙上的箭创与炮石痕迹尚未完全修补,但城内已重新有了熙攘的人声与车马,店铺陆续开张,街巷间偶尔还能看到巡逻的、带着胜利者昂扬气概的吴军士卒。
这一日,数骑背插三根红色翎羽、代表着最高等级公文传递的驿卒,风尘仆仆地穿过刚刚清理修葺过的幽州城门洞,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直扑位于城中心、原本是前朝卢龙节度使府邸、如今被改为燕云总兵官府邸的庞大建筑群。
为首的天使,乃是宫中派出的一名中年宦官,姓孙,面白无须,神色肃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他手持以明黄绶带系着的鎏金铜管,内盛皇帝亲笔圣旨,在总兵府亲兵的引导下,径直入内。
很快,总兵官府邸中门大开,亲兵持戟肃立,气氛骤然变得庄重而紧张。
一道道命令如同插上翅膀,由快马信使携带着,分别送往蓟州、朔州、蔚州以及暂时在幽州城外军营休整的韩匡嗣驻地。
“总兵官钧令:蓟州都督石守信、朔州都督张彦泽、蔚州都督王景、游骑将军韩匡嗣,接令后即刻动身,前往幽州总兵府述职,不得延误!”
接到命令的诸位将领,无论身在何处,都不敢怠慢。石守信安排好蓟州防务,带着少许亲卫,快马加鞭,半日即至。张彦泽、王景亦从各自防区赶来。韩匡嗣距离最近,几乎是接到命令后一个时辰内,便已收拾停当,来到了总兵府门前。
次日晌午,幽州总兵官府邸的正堂,堪称将星云集。
燕云总兵官、靖边侯李莽端坐于主位之上,他身形魁梧,面容粗犷,虽着常服,但久居上位、统御大军的气势不怒自威。
下首左右,分别坐着石守信、张彦泽、王景,以及子爵韩匡嗣。
石守信神色沉稳,目光内敛,仿佛蓟州血战的硝烟尚未完全从他眉宇间散去;张彦泽则显得豪迈外露,虬髯戟张,顾盼间精光四射;王景较为沉默,但坐姿挺拔,显是严谨之人;韩匡嗣坐在最末,他的气色比起白水陉撤退时已好了许多,但那份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静与偶尔闪过的锐利,却更加明显。
除了他们,总兵府下辖的一些重要将领、幕僚也分列两旁,堂内济济一堂,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旁那位手持明黄卷轴的孙姓宦官身上。
堂内香案早已设好,香烟袅袅。
“圣——旨——到——”孙宦官拖长了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宫廷韵律。
以李莽为首,堂内所有文武官员,立刻齐刷刷地撩袍跪倒在地,垂首恭听。
甲胄与地面的摩擦声、衣料的窸窣声轻微响起,随即又归于寂静。
孙宦官肃容,展开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绢帛,用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戡乱以武,靖国需忠。尔等膺受阃外之寄,效命疆场,戮力王事,今北疆底定,燕云光复,功莫大焉……杜仲、李莽、徐忠,各进爵一等侯……石守信封蓟州县伯,正三品……崔协封幽州郡伯,从三品……张彦泽封朔州郡伯,从三品……王景封蔚州郡伯,从三品……韩匡嗣奇功盖世,特封江都县子,正四品,荫嫡长子袭原爵,敕封夫人江都夫人,赐田宅金帛……呜呼!爵以酬功,赏以旌勇。尔其钦哉,永续忠贞,共保社稷,勿替朕命!钦此——”
圣旨内容与之前在宣政殿议定的完全一致,但当这庄严肃穆的诏书由天使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宣读出来时,其带来的荣耀感与震撼力,远非私下听闻可比。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头上。
“臣等领旨!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在总兵府正堂内轰然响起,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李莽率先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将其供奉于香案之上。
随后,他转身,面向诸位受封将领,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抱拳道:“诸位,恭喜了!自此便是国之勋爵,望尔等不负皇恩,再立新功!”
石守信、张彦泽、王景等人纷纷还礼,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自豪。伯爵之位,已是人臣极荣,足以光耀门楣,福泽子孙。
众人的目光,随后又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韩匡嗣身上。
他虽然爵位只是子爵,低于在座几位伯爵,但“荫嫡长子袭原爵”和“诰命夫人”这两项殊恩,却是连几位伯爵都未曾得到的额外荣宠。
这意味着他的家族起点极高,且得到了皇帝格外的青睐与保全。
石守信拍了拍韩匡嗣的肩膀,沉声道:“韩兄弟,陛下对你,可谓恩重如山啊!”他话语中带着真诚的赞许,并无丝毫嫉妒。
蓟州血战,他深知韩匡嗣那一路的艰险与功绩的价值。
张彦泽更是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韩小子,好样的!你这子爵,抵得上旁人十个伯爵!以后咱们朔州那边有事,你可不能藏私,得来帮把手!”他性情直率,言语间充满了对韩匡嗣的认可与亲近。
王景也向韩匡嗣投来善意的目光,微微颔首。
面对众人的道贺,韩匡嗣心潮澎湃,他上前一步,对着孙宦官,更是对着南方汴梁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末将韩匡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知遇之恩,赏赐之厚,匡嗣纵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唯有以此残躯,效死以报皇恩,卫我大吴疆土,至死方休!请天使回禀陛下,臣韩匡嗣,愿为陛下手中利刃,扫平一切不臣!”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孙宦官闻言,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尖声道:“韩县子忠勇可嘉,咱家定将话带到。陛下闻之,必然欣慰。”
李莽见气氛热烈,大手一挥,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厅堂:“好了!封赏已毕,皆是陛下隆恩!诸位这两日便都留在幽州,不必急着返回各州属地了!本督已在府中备下薄酒,一来为天使接风洗尘,二来,更是为我燕云诸位功臣,庆功贺喜!我等不醉不归!”
“谨遵总兵官令!”众人齐声应和,脸上都露出了轻松与期待的笑容。
连日征战、神经紧绷,此刻功成名就,正是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庆祝来释放压力,凝聚情谊。
是夜,幽州总兵官府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府内最大的宴会厅——原本卢龙节度使用来宴请各部酋长、展示威仪的“威远堂”内,盛大的庆功宴如期举行。
大堂之内,数十盏巨大的牛油烛灯与悬挂的琉璃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地面铺着来自西域的华丽地毯,四周墙壁上悬挂着象征武勋的弓刀剑戟以及新近绘制的燕云山川地图。
一排排黑漆檀木案几分列两旁,上面早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馔:整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全羊、用巨大铜鼎盛放的炖煮得烂熟的獐子肉、来自渤海的海鱼脍、幽州本地特色的鹿脯、野鸡,还有各种时令蔬果、精巧点心。
酒更是管够,既有北地烈性的烧刀子,也有从江南漕运而来的醇厚黄酒,更有宫中赏赐下来的御酿佳品,酒香与肉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大厅,令人未饮先醉。
李莽作为主人,自然居于主位。天使孙宦官作为皇帝代表,坐于左上首尊位。其下,石守信、张彦泽、王景、韩匡嗣四位新晋勋爵依次而坐,再往下则是总兵府的其他重要将领、幕僚,济济一堂,人头攒动,怕不有近百人。
宴会伊始,李莽首先举杯起身,他手中捧着的是一只硕大的银质酒樽,朗声道:“这第一杯酒,敬我大吴皇帝陛下!天威浩荡,运筹帷幄,方有今日北疆之大捷,我等之功勋!愿陛下龙体康健,愿我大吴国运昌隆,一统天下!”
“敬陛下!愿大吴国运昌隆,一统天下!”所有人齐刷刷站起,高举手中酒杯,无论是精致的玉杯还是粗犷的海碗,皆向着南方汴梁方向遥敬,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气氛瞬间被点燃。
“这第二杯酒,”李莽再次满上,目光扫过在场诸将,“敬所有在此次北疆之战中,浴血奋战、马革裹尸的忠勇将士!他们的英灵,护佑着我大吴的山河!他们的功绩,永载史册!”
提到逝去的同袍,热闹的气氛稍稍一凝,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庄重肃穆起来,默默地将第二杯酒洒在地上少许,以祭英魂,随后饮尽。
“这第三杯酒!”李莽的声音再次高昂起来,“敬在座的诸位!敬石伯爷蓟州血战,稳如泰山!敬张伯爷、王伯爷守土拓疆,功勋卓着!敬韩县子奇袭漠北,扬我国威!也敬所有在座的弟兄,齐心协力,共克艰难!今日,我等不负皇恩,得封爵赏,乃人生快事!当浮一大白!干了!”
“干了!”
“总兵官说得对!干了!”
群情激昂,所有人都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纷纷举杯痛饮。
三杯过后,宴会才算是正式进入了高潮。
丝竹管弦之声适时响起,一队精心挑选的乐工在堂下角落奏起了激昂的《破阵乐》,后来又转为欢快的《倾杯乐》。
幽州本地最好的舞姬鱼贯而入,身着彩衣,随着鼓点翩翩起舞,长袖翻飞,婀娜多姿,为这充满阳刚之气的将军宴会增添了几分柔美色彩。
将领们开始互相敬酒,气氛热烈而融洽。石守信虽然性子沉稳,但几杯烈酒下肚,脸上也泛起了红光,与身旁的同僚回忆着蓟州守城时的惊险时刻。
张彦泽最为豪放,他直接拎着一坛烧刀子,挨桌与人拼酒,声若洪钟,笑话不断,引得阵阵哄堂大笑。王景则稍显内敛,但也与相熟的将领低声交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而众人敬酒的焦点,无疑还是韩匡嗣。
他那传奇般的经历,以及皇帝特殊的恩赏,都让他成为了今晚最耀眼的人物之一。
不断有人上前向他敬酒,道一声“韩县子英雄了得”,韩匡嗣也是来者不拒,虽然他酒量并非最好,但此刻心怀激荡,又有亲兵在一旁适当帮衬,倒也支撑得住。
他不断地重复着:“皆是陛下英明,将士用命,匡嗣不敢居功……”态度谦逊,更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李莽看着堂下其乐融融、欢声雷动的场面,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作为燕云总兵官,他深知,这场庆功宴不仅仅是为了庆祝胜利和封赏,更是为了凝聚麾下这些骄兵悍将的人心,巩固大吴在新收复的燕云之地的统治。
看到石守信、张彦泽、王景这些实力派将领能够和睦相处,看到韩匡嗣这样的新锐能够融入其中,他对于稳定北疆局势的信心更足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酣畅。
有人开始划拳行令,有人击箸而歌,唱起了粗犷的军旅之歌,甚至有人趁着酒意,在堂中空地比起摔跤角力,引来阵阵喝彩叫好之声。
这是一群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胜利者,在用最直接、最热烈的方式,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情绪,庆祝着来之不易的生存与荣耀。
李莽事先有言,“大醉三日”,这第一夜的狂欢,直至月上中天,依旧未有停歇之意。烛泪堆叠,酒坛空置,许多将领已是酩酊大醉,伏案酣睡,或勾肩搭背,说着含糊不清的醉话,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与畅快……
就在幽州城彻夜欢庆的同时,关于普通将士的赏赐,也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兵部拟定的、经过军武卫确认、议政院四位学士最终审核批准的赏格细则,已由专门的队伍押送,星夜兼程,送往燕云各军驻地。
银钱、绢帛、土地……这些实实在在的赏赐,将如同甘霖,滋润每一位曾为此战流过血汗的士卒之心,进一步巩固大吴王朝在北疆的军事根基。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汴梁皇城,同样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徐天难得地放下了连日批阅奏章的疲惫,心情极佳。他在前往皇后朱清珞所居处用晚膳时,对正在亲自督促皇子徐承岳、公主徐昭曦用餐的皇后说道:“北疆大捷,燕云光复,乃是开国以来未有之殊勋,举国同庆。
三日后,你在宫中筹备一场宴席,朕要与后宫诸位嫔妃,共同庆祝我大吴的这场胜利,也让这宫闱之内,沾些捷报的喜气。”
朱清珞闻言,放下手中的银筷,温婉一笑,眼中闪着光彩:“臣妾遵旨。此等大喜,确该好好庆贺一番。
臣妾定当悉心安排,不负陛下所托。”她知道,这不仅是家宴,更是皇帝向内外宣示大吴国势昌隆、帝业稳固的一种方式。皇宫深处,也即将因为前线的辉煌胜利,而奏响欢庆的乐章。北疆的烽火与汴梁的宫宴,在这一刻,因为同一场胜利而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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