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关内外,残破的关城如同一位遍体鳞伤却傲然挺立的巨人,在风雪中默默喘息。
李虎率领的两万精骑与崔协、石守信残存的守军会师,来不及庆祝,便立刻投入到更为紧迫的事务中,收拢伤兵,清理战场,加固城防。
关墙上下,景象凄惨而忙碌。
吴军军医顶着风雪,在尸山血海中艰难地搜寻着尚有气息的同袍。
冻僵的遗体被一具具抬下,集中安置,等待后续辨认和安葬。
阵亡者中,既有血战至死的“铁签营”老卒,也有来自江南水乡、初次经历此等酷寒与血战便长眠于此的水师健儿。
幸存者们默默搬运着砖石木料,修补着千疮百孔的城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深切的悲恸。
缴获的契丹旗帜、破损的兵器堆积如山,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炼狱般的攻防。
崔协的腿伤因严寒和劳累而恶化,不得不由亲兵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抬着巡视。
石守信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受伤猛虎,裹着厚厚的绷带,依旧嘶哑着嗓子指挥若定。
李虎带来的不仅是生力军,更有从海上紧急转运来的药品、粮食和御寒物资,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崔将军,石将军,二位辛苦了!陛下和杜大将军必有重赏!”李虎看着二人憔悴不堪却目光坚定的模样,由衷敬佩道。
崔协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却清晰:“分内之事…渝关未丢,便是对陛下、对大将军最好的交代。”他望向关外契丹败退的方向,眉头微蹙,“耶律德光虽败,然契丹主力未遭毁灭性打击,来年开春,恐其卷土重来…此关,仍需重兵驻守,万万懈怠不得。”
石守信咳了几声,接口道:“不错!这鬼天气,契丹人是没法再打了。正好趁这个冬天,把渝关修得固若金汤!让那帮狼崽子明年再来碰个头破血流!”
三人商议后,决定由李虎骑兵主力驻扎关外,互为犄角;崔协、石守信部则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兵员、修复城防。
一道道命令下达,这支刚刚经历血火淬炼的军队,如同受伤的巨兽,开始舔舐伤口,积蓄力量,警惕地注视着北方风雪弥漫的旷野。
与此同时,远在潢水之畔契丹王庭西楼,气氛却如同冰窖般寒冷压抑。
巨大的金顶王帐内,兽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怒火与寒意。
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端坐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狼纹宝座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染血的羊皮战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帐下,各部夷离堇(官名,相当于大臣、首领)、详稳(将军)、以及出征归来的将领们,皆屏息垂首,噤若寒蝉。
耶律德光褪去了甲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罪衣,跪在冰冷的毡毯上,头发散乱,面色灰败,早已没了出征时的骄狂。
“五万大军!整整五万我契丹的勇士!打不下一个区区渝关!反而损兵折将,被南人杀得大败而回!耶律德光!你就是这么给本汗带兵的?!”耶律阿保机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鞭子般抽在耶律德光和在座所有人的心上。
耶律德光浑身一颤,以头触地,声音沙哑带着哭腔:“父汗…儿臣…儿臣有罪!实在是南人守关意志顽强,器械犀利…儿臣已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耶律阿保机猛地将手中的羊皮战报摔在耶律德光面前,怒极反笑,“好一个竭尽全力!损折过万勇士,粮草辎重丢弃无数,这就是你的全力?本汗看你是被南人的震天雷吓破了胆!忘了草原雄鹰该如何搏击长空!”
他越说越怒,猛地站起身,拔出腰间镶嵌着宝石的宝刀,刀锋直指耶律德光,厉声喝道:“丧师辱国,留你何用!来人!把这个废物拖出去,砍了!首级传示各营,以正军法!”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应声上前,就要动手。
“可汗息怒!” 老成持重的于越耶律曷鲁连忙出列,跪倒在地,“惕隐此次虽败,然非战之罪也!南人凭坚城利械,据险死守,我军骑兵所长难以施展。且惕隐在军中素有威望,若因此战失利便加诛戮,恐寒了将士之心啊!”
“是啊,可汗!” 另一员大将萧敌鲁也叩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南下,也探明了南军虚实,其火器确为劲敌。当务之急,是抚恤伤亡,积蓄力量,来年再图雪耻!此时斩杀大将,实为亲者痛仇者快!”
“请可汗饶恕惕隐!” 帐内众多与耶律德光交好或出于大局考虑的贵族、将领纷纷跪地求情。
耶律阿保机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何尝不知耶律德光是难得的将才,此次失败原因复杂,并非全是指挥无方。刚才盛怒之下要杀子,更多是出于对巨大损失的心痛和对南人竟如此难缠的愤懑。
此刻见众臣苦苦劝谏,他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
他冷冷地盯着跪伏在地的儿子,良久,才缓缓将宝刀归鞘,声音依旧冰冷:“看在诸位夷离堇、详稳为你求情的份上,暂且饶你狗命!剥去惕隐之职,降为普通夷离堇,戴罪立功!罚没你部族牛羊三千头,用以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耶律德光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谢父汗不杀之恩!儿臣定当戴罪立功,以雪前耻!”
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扫视帐内群臣,语气沉重:“此次南征,折损颇重,却寸土未得…眼看寒冬已至,大军在外,粮草消耗巨大…”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阴郁,“往年此时,赵德钧那厮为求我契丹庇护,早已将粮草牛羊送至。如今幽州已失,赵德钧生死不明,今年冬天…各部需得早做打算,收紧用度,怕是…要难熬了。”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更加压抑。
草原民族依赖畜牧,本就储备有限,大规模军事行动消耗巨大,如今抢掠无获,反而折了本钱,这个冬天,注定会有不少部落要挨饿,甚至冻死牲畜人口。
一种对未来的忧虑和隐隐对南下决策的质疑,在众人心中蔓延,只是无人敢宣之于口。
“都退下吧!”耶律阿保机疲惫地挥挥手,“严加戒备,防止南军趁雪来袭。来年…来年再做计较!”
众人躬身退出王帐,只留下耶律阿保机独自面对跳跃的炭火,背影在巨大的帐篷里显得有些孤寂。
他望着南方,目光复杂,心中第一次对南方的那个新兴的“吴”政权,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几乎在契丹王庭笼罩在失败阴云中的同时,数千里外的汴梁城,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乾元殿内,百官肃立。
虽然殿外寒风呼啸,但殿内因巨大的铜兽炭盆和密集的人气而温暖如春。
新皇徐天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色平静,不怒自威。
御前大太监李肆,手持一份明黄绸缎裱糊的捷报,立于丹陛之侧,尖细却清晰的嗓音回荡在宽阔的大殿之中:
“…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征北大将军杜仲,率王师血战旬月,已于武德元年冬月丙午日,克复幽州重镇,伪唐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弃城北窜…靖海侯徐忠,督率水师,保障粮道,功不可没…镇国将军崔协、忠武校尉石守信,率偏师死守渝关天险,浴血奋战,重创契丹主力于关下,耶律德光败绩北遁…此役,斩俘数万,缴获无算,燕云门户,自此洞开…”
李肆每念一句,殿下百官的脸上便添一分光彩。当念到“克复幽州”、“耶律德光败绩北遁”时,已有不少老臣激动得胡须颤抖,眼角湿润。
自安史之乱后,中原王朝失去对燕云十六州的控制已近二百年,此地沦为胡骑南下的跳板,边患不断,如今竟在新朝手中得以光复,岂不令人振奋!
捷报宣读完毕,殿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朝贺之声:
“陛下神武!天佑大吴!”
“克复幽云,此乃不世之功!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方自此可定!天下归心!”
百官纷纷跪倒在地,由衷地表达着敬服与喜悦。
此战之胜,不仅开疆拓土,更极大地巩固了徐天的皇位权威。
一个能带领国家赢得如此决定性胜利的君主,其合法性、其威望,已然无可动摇。
那些潜藏在暗处、对新朝或许还有有疑虑的前朝旧臣、地方藩镇,此刻也不得不重新掂量自己的立场。
徐天微微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激动的人群,平静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战之功,首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在于杜仲、徐忠、崔协、石守信等将帅用命,亦在于张相、高尚书等统筹粮饷、保障后方。非朕一人之功。”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肃然:“然,幽云虽复,根基未稳。契丹败而不溃,伪唐余孽尚存。此非庆功之时,乃励精图治之始。传朕旨意:犒赏三军,优抚阵亡将士家属;敕令杜仲,稳扎稳打,妥善安抚新附州县,巩固边防,不可因胜而骄!”
“陛下圣明!”众臣再次躬身,心服口服。新皇胜不骄、居安思危,更显明主风范。
朝会散去,捷报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汴梁大街小巷。
整个帝都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酒楼茶肆人满为患,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北方的胜利,对新朝的认同感与自豪感空前高涨。
而在幽州城,战争的痕迹正在被迅速抹去,但秩序的重建才刚刚开始。
杜仲的行辕设在了原卢龙节度使府。
府内奢华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他并未沉醉于胜利的喜悦,而是立刻投入到繁重的善后与下一步战略规划中。
城内残存的伪唐军队和负隅顽抗的豪强武装已被基本肃清,街道由吴军士兵巡逻把守,秩序渐复。
海路上,徐忠的水师舰队冒着风浪,将一船船的粮食、药材、御寒衣物、以及修复城防所需的建材,源源不断地运抵幽州码头。
吴国强大的国力与高效的后勤保障能力,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让士兵们感念的是,尽管天寒地冻,但来自江南的棉衣(此时棉花种植虽未普及,但吴国利用江淮地区的絮棉技术,赶制了大量内絮丝绵、麻絮的冬衣)终于发放到了每一名士兵手中。
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衣,捧着热腾腾的粥饭,对比想象中契丹人在风雪中挨饿受冻的惨状,吴军士气愈发高昂。
杜仲站在节帅府的望楼上,看着城内袅袅升起的炊烟和井然有序的景象,又望向北方苍茫的雪原。
他深知,契丹人经此大败,又值严冬,短期内绝无再次大规模南征的能力。
这个冬天,是巩固战果、扩大优势的绝佳时机。
“传令!”杜仲转身,对等候在一旁的书记官口授命令,“着张彦泽率左军,即日西进,攻取儒州、妫州、武州、新州、妫州!着王景率右军,东取顺州、檀州、蓟州!告知二将,寒冬用兵,艰苦异常,然契丹新败,诸州惶恐,正可传檄而定!若遇抵抗,坚决击破,但需以招抚为主,速战速决,不可迁延!”
“是!”书记官迅速记录。
“另,”杜仲补充道,“奏报陛下,幽州已定,燕云诸州克复在即。然新附之地,需能吏治理。请陛下速遣干练官员北上,安抚百姓,清丈田亩,推行新政,以使燕云真正成为我大吴北疆之屏藩!”
命令下达,信使立刻带着杜仲的奏章和军令,分别驰往汴梁和左右两军大营。
很快,张彦泽和王景两路大军,顶着凛冽的风雪,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向着燕云十六州尚未臣服的州县插去。
正如杜仲所料,这些州县守军本就兵力薄弱,主心骨幽州已失,契丹败退,更是人心惶惶。
吴军大军压境,多数州县望风而降,少数试图抵抗的,也在吴军凌厉的攻势下迅速土崩瓦解。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向幽州,飞向汴梁。
徐天坐在温暖的乾元殿内,看着一份份报捷文书,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笑意。
他知道,经此一役,他这位凭借军功强势崛起的“新皇”,皇位已然稳如泰山。
大吴的北方边境,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纵深。
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正伴随着燕云大地的风雪,隆隆开启。
然而,他同样清楚,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治理广袤的新疆土,消化复杂的民族关系,应对必然不甘失败的契丹…未来的路,依然漫长且充满艰险。但此刻,他有足够的信心和实力,去迎接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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