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晖堂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以及徐天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如川,额头上青筋微微跳动,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汇聚,顺着坚毅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意识,正沉浸在浩瀚无垠的“寰宇星图”之中,承受着前所未有的信息冲击。
那感觉,仿佛孤身一人立于星河风暴的中心,无数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知识碎片——历史的尘埃、制度的骨架、经济的脉络、人心的幽暗——如同狂暴的陨星群,呼啸着撞击他的神魂。
“遏制…门阀…集权…”他几乎是以意志力在嘶吼,努力维持着意念查询的焦点,在这知识的狂潮中捕捉那能照亮前路的灯塔。
巨大的消耗让他识海刺痛,几欲干涸,甚至隐隐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自绑定这星图以来,他多是查询具体技术、地理或短期战术,从未像今日这般,试图从这超越时代的智慧库中,挖掘一套系统性的、根治千年顽疾的政治策略。
终于,那狂暴的信息流开始减缓、梳理、整合。星图那冰冷无情、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或者说是一种直接烙印入意识的信息流,开始呈现结果:
“基于宿主所处时代背景、生产力水平及当前权力结构,针对传统门阀士族势力,提供系统性削弱策略组合方案如下:”
“核心原则:渐进替代,制度重构,釜底抽薪。”
“策略一:科举革新,拓宽寒门晋身之阶。”
“细化方案:1. 扩大取士名额,尤其增加明算、明法、实务策论等科目比重,降低纯经文诗赋权重,冲击门阀文化垄断。2. 推行‘糊名誊录制’,最大限度杜绝荐举请托,保证考试相对公正。3. 由中央直接派遣学政官员至地方州府主持院试、乡试,削弱地方豪族对初级科举的影响力。4. 对及第寒门士子,优先授予京畿及要害部门职位,避免其即刻陷入地方门阀关系网。”
“策略二:经济杠杆,削弱其生存根基。”
“细化方案:1. 严格推行‘输籍定样’,大规模、高精度清查天下田亩户籍,尤其重点核查门阀隐匿之田产、荫户。2. 推行‘两税法’或以类似原则改革税制,简化税目,以资产(主要为土地)多寡为征税主要依据,扩大税基,使占地众多的门阀无法逃避赋税。3. 设立平准署、市舶司等机构,加强官营专卖(盐、铁、茶、酒等),控制关键商品流通,压缩门阀商业利润空间。4. 尝试推行‘青苗法’雏形,由官府在青黄不接时向农户提供低息贷款,打击门阀地主的高利贷盘剥。”
“策略三:军事与人事调整,剪除其爪牙。”
“细化方案:1. 持续推行‘强干弱枝’政策,精锐中央禁军,轮调边镇将领,防止武将与其驻地门阀勾结。2. 官员任命强调‘回避制度’,本地人不得任本地长官,防止形成地方势力集团。3. 建立独立于行政体系的监察系统(如御史台加强垂直管理),直接对君主负责,重点监察地方豪强与官员勾结。”
“策略四:培植新贵,构建新的权力平衡。”
“细化方案:1. 坚定不移地倚重现有寒门或庶族出身的核心班底(如:张谏、高郁、徐忠、杜仲、李仁、王神机等),授予实权,封赏爵位,使其家族迅速崛起,成为制衡旧门阀的新兴力量。2. 有意识地从科举新晋者、军功卓着者中挑选人才,给予机会,培养其忠诚,形成‘天子门生’群体。3. 鼓励新贵与旧门阀通婚需谨慎,需以新贵为主导,避免被反向同化。”。
“风险提示: 上述策略需循序渐进,避免激起强烈反弹。当前阶段,宿主仍需部分依赖门阀财力、物力支持统一战争及初期建设。建议采取‘温水煮蛙’策略,优先推行阻力较小、见效较快的方案(如科举微调、重点清查),待中央权力进一步巩固、新贵集团成长后,再逐步加大力度…”
信息流至此缓缓停止。
徐天猛地睁开眼睛,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沉香木案几才稳住身形。
他脸色苍白,大脑如同被掏空后又塞入了万钧巨石,沉重而滞涩。
他剧烈地喘息着,接过侍立在旁、面露担忧之色的李肆及时递上的温参茶,一饮而尽,一股暖流涌入丹田,才稍稍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
“大王…”李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无妨。”徐天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他缓缓坐回椅中,闭上眼,慢慢消化、吸收着脑海中的策略。
星图的建议,系统、冷酷,直指核心。尤其是最后那“风险提示”,如同冷水浇头,让他沸腾的杀意和急于求成的心冷静了下来。
“仍需部分依赖门阀财力、物力…”是啊,现在摊子铺得这么大,北伐在即,水师要养,火器要造,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各处水利工程要修,光靠高郁拼命搜刮和新设的两税司,仍是捉襟见肘。那些传承数百年的门阀,家中积累的钱粮、布帛、矿产,仍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此时若手段过于激烈,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或是消极抵抗,于大局不利。
不能急,不能一刀切。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而锐利。不能彻底掀桌子,那就…换个桌子,慢慢把旧桌上的人挤下去!
星图策略中的第四条,“培植新贵,构建新的权力平衡”,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的思路。
消灭旧门阀?不,眼下做不到,也没必要。最好的办法,是培养起完全忠于自己的、新的“门阀”!
用新的利益集团,去取代、挤压旧的利益集团。当张谏、徐忠、杜仲、高郁这些人的家族,凭借着从龙之功、显赫官位、丰厚赏赐,同样拥有大量的田庄、部曲、财富,成为新的钟鸣鼎食之家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站在旧门阀的对立面,为了维护和扩大自身的利益,成为君王手中最锋利的刀,去撕咬旧秩序。
而旧门阀的势力,将在新贵的崛起、科举的侵蚀、经济手段的削弱下,被一点点蚕食、分化,最终要么融入新朝,要么黯然退场。
“对!就是这样!”徐天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爆射。
旧的朱门酒肉臭,新的朱门立起来。
而这立新门的过程,必须由他徐天一手主导,根基必须扎于王权之下!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唯有紧跟他的脚步,才能获得最大的富贵荣华!
想到此处,他因精神过度消耗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兴奋的红晕。
“李肆!”
“老奴在。”李肆立刻躬身。
“传张谏、高郁,即刻来见。”徐天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威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决断。
“是。”李肆不敢多问,立刻悄然退下安排。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张谏与高郁便一前一后匆匆赶到承晖堂。
两人显然都已得知选秀旨意下达,正自揣测大王深夜相召所为何事,是否与此有关。
“臣等参见大王。”
“免礼。”徐天没有绕圈子,直接指向核心,“选秀之事,依制去办即可。孤召二位来,是另有要事。关乎国本,关乎我大吴能否真正根基永固。”
张、高二人神色一凛,凝神静听。
徐天目光扫过他们,缓缓道:“如今版图渐扩,然境内旧有门阀,树大根深,盘踞地方,于政令推行,终是阻碍。更有人,妄图以联姻之法,窥伺权柄。二位乃孤之股肱,于此,可有长远之策?”
张谏与高郁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巨震。大王这是要正式对门阀势力动手了!而且显然不满足于一时压制,所求乃长远之策。
张谏沉吟片刻,谨慎开口:“大王明鉴。门阀之弊,积重难返。急切间恐难以根除。或可延续当前政策,清查田亩,推广科举,徐徐图之。”
高郁则从钱粮角度补充:“然则,大军征战,国库耗费甚巨。诸多旧族,家资丰饶,短期内仍需其财力支撑。若操之过急,恐生变乱,于筹饷不利。”
他们的顾虑,与星图的“风险提示”不谋而合。
徐天点点头,并不意外他们的反应,他抛出自己的核心想法:“卿等所虑,甚是。故孤以为,堵不如疏,旧不如新。彼等不是想成为外戚权贵吗?好啊,孤就给天下人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成为我大吴的新贵!”
他站起身,走到张谏与高郁面前,目光灼灼:“孤欲大力擢升、封赏有功之臣,尤其是如二位这般,早随孤于微末,功勋卓着,却并非出身高门的肱骨之臣。赐予田宅、金银,允其家族子弟入学、参政。孤要让你们,让徐忠、杜仲、李仁、王神机……让你们所有人的家族,都成为这江淮之地,乃至将来整个天下,最显赫、最富足的家族!”
张谏和高郁闻言,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们虽身居高位,但出身寒微或庶族,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光耀门楣、福泽子孙的渴望?
大王的这番话,无异于要将他们推向权力的巅峰,亲手为他们戴上“新贵”的冠冕!这不仅是个人的荣耀,更是家族的跃迁!
“大王!”两人激动之下,同时躬身,声音都有些颤抖。
“但是,”徐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孤予你们富贵,你们需予孤绝对的忠诚!你们的新贵地位,来自于孤,依附于孤的王权!你们的使命,便是替孤牢牢掌控朝堂、地方,用你们的势力,去挤压、取代那些心怀叵测的旧门阀!你们,可明白?”
这不是简单的封赏,这是沉甸甸的责任,是将其家族命运与吴王徐天彻底捆绑的投名状!
张谏深吸一口气,率先表态,声音坚定无比:“臣之所有,皆大王所赐!臣与张家,愿永为大王手中之刃,朝堂之砥柱,扫除奸佞,拱卫王权!”
高郁也立刻道:“臣亦然!高家愿世世代代,效忠大王,绝无二心!凡大王之命,郁万死不辞!”
“好!”徐天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具体细则,你们下去后可细细思量。张相,你牵头,与高郁、吏部、户部议一议,如何擢升封赏有功将士臣工,如何优抚其家族子弟,拟个条陈上来。记住,声势要大,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跟随孤徐天,能得何等的富贵荣光!”
“臣遵旨!”张谏和高郁齐声应道,心中已是热血沸腾。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个由他们主导的新时代即将来临。
“此外,”徐天继续部署,“科举革新之事,要加速。糊名、誊录之法,可先行试点。明年春闱,孤要看到更多的寒门才子脱颖而出。吏部选官,要优先考虑这些人,以及军中有功转文的吏员。”
“清查田亩,更要雷厉风行。就从那些最近跳得最欢、想送女入宫最积极的家族开始查起!让监察御史给孤盯紧了,一旦发现隐匿、欺瞒,从严惩处!孤倒要看看,是他们想攀附孤的心思急,还是孤的刀快!”
徐天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笑容。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再亮出杀威棒。一套组合拳,已然在他心中成型。
“臣等明白!”张谏和高郁此刻心领神会,大王的策略清晰而狠辣,他们只需坚决执行即可。
“去吧。尽快将条陈拟好。”徐天挥挥手。
“臣等告退。”张谏和高郁强压着激动,躬身退出承晖堂。走到殿外,清凉的夜风一吹,两人却都觉得浑身火热。他们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将不同。他们不仅是大王的臣子,更将是新时代的开创者和受益者。
承晖堂内,徐天独自一人,再次望向那幅巨大的舆图。
旧的门阀如斑驳的旧漆,新的贵族将如鲜血般染红这片江山。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也是一个王朝新陈代谢、重获生机的必然。
他,吴王徐天,将是这一切的主宰。
“孤能给你们,也能收回。”他低声自语,目光最终落向了北方,“待孤扫平中原,一统天下之时,这世间,当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孤的声音!只有一种荣耀,那就是孤赐予的荣耀!”
殿外,秋风渐起,吹动檐角铁马,叮咚作响,仿佛在为一场无声却更加深刻的变革,奏响序曲。
广陵城的夜色中,旧的门阀还在为选秀的名额绞尽脑汁,却不知,吴王的利刃,已悄然悬于他们的头顶,而新的权贵,正在君王的意志下,破土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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