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宫,崇政殿。
昔日也曾笙歌彻夜、威仪赫赫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衰朽与惊惶。
金漆剥落的蟠龙柱,黯淡无光的琉璃瓦,连同御座上那位面色青白、眼窝深陷的年轻皇帝朱友贞,都在无声诉说着这座帝国中枢的日薄西山。
殿内文武班列稀疏,许多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仓皇。河北传来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魏博军乱!牙将张彦杀监军,献魏州城投降了晋王李存勖!沙陀铁骑兵不血刃,便攫取了河北最富庶、兵源最盛的雄藩!梁将刘鄩仓促反攻,于故元城惨败,仅以身免!
如今李存勖尽得魏博精兵钱粮,席卷河北诸镇,兵锋已抵黎阳!黄河天险,在晋军铁蹄面前,几成虚设!汴梁门户,已彻底洞开!
“陛下!晋贼李存勖,狼子野心!得魏博如虎添翼,其锋不可挡也!黎阳距汴梁不过三百里,旦夕可至!当务之急,是速调集重兵,固守黄河沿线各津渡!尤其是滑州白马津、酸枣津,汴州板渚津!绝不能让沙陀铁骑踏过黄河一步!”宰相敬翔须发皆白,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亡国在即的绝望。
“重兵?哪里还有重兵?!”朱友贞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杨师厚死后,魏博军就反了!刘鄩又在河北折光了精锐!汴梁周围的宣武军、忠武军,还能凑出多少能战之兵?粮饷呢?军械呢?府库早就空了!拿什么去守黄河?!”他失态地挥舞着手臂,龙袍袖口扫落了御案上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如同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发出的哀鸣。
殿内一片死寂,只闻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群臣压抑的呼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一切。
“陛下…”一个带着几分阴柔怯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说话的是权倾朝野的租庸使赵岩,他小心翼翼地出班,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容,“晋贼势大,确非我汴梁一己之力可挡。然…天无绝人之路。东南…尚有强援!”
“东南?”朱友贞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盯住赵岩,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你是说…徐天?”
“陛下圣明!”赵岩连忙躬身,“正是吴王徐天!此人虽出身微末,然崛起于淮南,扫灭杨行密(杨吴),鲸吞江淮,兵锋正盛!其麾下火器犀利,水师雄壮,更有米志诚、徐忠、周本等虎狼之将!如今其正与吴越钱镠鏖战于东南,虽胜负未分,然其势已成,俨然东南霸主!
若陛下能…能降下恩旨,晓以大义,言明唇亡齿寒之理,恳请吴王念在君臣名分(徐天名义上仍奉汴梁正朔),发兵北上勤王,或…或至少支援我汴梁些许粮饷军械,助我重整军备,固守河防…则晋贼铁蹄,或可暂阻于大河之北!”
赵岩的话,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勤王?让徐天北上?群臣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徐天凶名在外,屠广陵、杀顾全武,手段酷烈更甚胡虏!引其入汴梁,无异于引狼入室!但…不引他,难道坐等李存勖杀进汴梁?
敬翔眉头紧锁,刚要出言反对,朱友贞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不可耐地挥手:“赵卿所言极是!徐天…吴王!他毕竟还是我大梁的臣子!唇亡齿寒,他岂能不懂?拟旨!快拟旨!”他声音急促,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加封徐天吴国王!赐九锡!让他总揽东南军政!只要他肯发兵北上,或者…或者给朕粮饷军械!要什么,朕都答应!快!八百里加急!送去广陵!”
一连串骇人听闻的封赏爵位从皇帝口中吐出,如同不要钱的废纸。加封“吴王”已是极致,竟还要封“国王”、赐“九锡”?这几乎是裂土封疆、等同藩国的待遇!
更遑论那“总揽东南军政”的实权!群臣骇然失色,但看着皇帝那濒临崩溃的惊惶眼神,无人敢在此时触其逆鳞。
一份充满了卑微乞求与不切实际封赏的圣旨,在朱友贞的不断催促和赵岩的亲自操刀下,仓促写成。加盖了皇帝玉玺和枢密院大印,由最精锐的御前班直护送,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带着汴梁朝廷最后的希望与屈辱,星夜驰向东南广陵。
广陵,吴王宫,承晖堂。
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清雅,却压不住徐天手中那份来自汴梁的明黄织锦圣旨所散发出的、浓烈的衰败与荒诞气味。
“……晋逆李存勖,僭号称尊,狼顾河北,窥伺神器,黎庶倒悬……卿忠勇体国,功在社稷……特晋封卿为吴国王,赐九锡,假黄钺,总摄淮南、江南诸道行营兵马都统,专征伐之权……值此社稷危难,卿当体念君臣大义,速发精兵北上勤王,或输粮饷军械以助王师,共御国贼……功成之日,裂土封王,世袭罔替,朕与卿共富贵……”
徐天念着圣旨上那文辞华丽却空洞无物、充满哀求的词句,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玩味,逐渐变为毫不掩饰的讥讽。当念到“吴国王”、“赐九锡”、“总摄东南”、“速发精兵北上勤王”时,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天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扬着手中的圣旨,对着侍立一旁的张谏和高郁,如同展示一件极其滑稽的玩物:“张相!高使君!你们听听!咱们这位大梁天子,也有今日!也有开口求到孤头上的一天!‘吴国王’?‘赐九锡’?‘总摄东南’?哈哈哈!孤如今坐拥江淮,手握雄兵十万,火器冠绝天下!这东南,难道不是孤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还用得着他朱友贞来‘封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笑声渐歇,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勤王?让孤北上替他朱家挡李存勖的沙陀铁骑?他朱友贞当孤是傻子不成?还是他汴梁的御酒喝多了,忘了孤在广陵城头悬的杨隆演首级?至于粮饷军械…”徐天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孤的将士在东南流血流汗,府库尚嫌不足,哪有余粮喂他汴梁那群连刀都提不动的废物!”
张谏与高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张谏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汴梁此举,虽荒诞可笑,却也透露出其山穷水尽之窘迫。李存勖得魏博,如虎添翼,兵锋直指汴梁,确非虚言。”
高郁紧接着道:“大王,张相所言极是。汴梁,此刻还不能亡!”他语速加快,精明的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其一,名分大义!大王虽雄踞东南,然名义上仍尊汴梁正朔。若坐视汴梁被李存勖所灭,则大王将直面‘篡唐’之晋贼!于大义名分有亏,恐失天下士民之心,亦予北方诸镇口实!
其二,战略缓冲!汴梁在,则可为大王屏障,吸引、消耗李存勖之主力与兵锋!若汴梁速亡,李存勖整合中原,挟灭梁之威南下,则我大吴将首当其冲,陷入与晋贼之全面对抗!此际我军主力深陷东南,两线作战,凶险万分!”
张谏点头,补充道:“高使君洞若观火。故臣以为,汴梁之求,不可全应,亦不可不应!勤王发兵,绝无可能,徒耗我精锐,陷于河北泥潭。然,些许粮饷军械…可酌情拨付少许!”
他眼中精光一闪,智谋如泉涌:“此乃‘以饵饲虎,驱虎吞狼’之策!拨付少量粮饷军械,堵住悠悠众口,彰显大王仍‘奉梁正朔’之姿态,维系大义名分。
更要紧者,是让朱友贞这条将死之鱼,还能在李存勖这头猛虎面前扑腾几下!汴梁多撑一日,李存勖便要多耗一分力气,多折损一些兵马!待其拼得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之时…”张谏没有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舆图上黄河以北那片广袤的土地。
“待其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便是我大吴坐收渔利,挥师北上,定鼎中原之时!”高郁接口道,语气带着冰冷的兴奋,“此乃以小利换大局!些许钱粮军械,若能换来汴梁多拖住李存勖一年半载,为我大吴平定东南、整军经武赢得宝贵时间,则所费百倍值得!”
徐天听着两位心腹重臣抽丝剥茧的分析,眼中的讥讽渐渐化为深邃的赞许。他缓缓踱步到巨幅舆图前,手指在汴梁与魏州之间划过,最终停在黄河这条蜿蜒的巨蟒之上。
“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好一个‘以饵饲虎’!”徐天抚掌,脸上露出枭雄掌控全局的冷笑,“朱友贞想要粮饷军械吊命?孤…给他!不过…”
他转身,目光如电:“高卿!即刻从广陵、寿州府库调拨:陈粟五万石!旧式皮甲三千领!锈蚀刀枪五千件!弓弩一千张,配箭五万支!再…拨付王神机军器监淘汰下来的、射程不稳、易炸膛的旧式‘霹雳火球’两百枚!
凑够二十车!以‘吴王奉诏,输饷助王师御寇’之名,由一偏将领五百老弱押送,走颍水漕运,大张旗鼓送往汴梁!务必让沿途所有人,尤其是河北的李存勖知道,我大吴,还在‘支援’他大梁皇帝!”
五万石陈粟,对于汴梁数十万军民杯水车薪;三千旧皮甲、五千锈刀枪、一千张弓弩,在沙陀铁骑面前如同纸糊;两百枚淘汰的劣质火器,更是形同鸡肋,甚至可能自伤!这哪里是支援?分明是打发叫花子,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催命符!
“大王圣明!”张谏与高郁齐声赞叹,心领神会。此计既全了“君臣名分”,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又让朱友贞这苟延残喘的“鹬”和李存勖那头凶猛的“蚌”,在黄河岸边继续死磕,为大吴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至于汴梁的封赏…”徐天拿起那份明黄圣旨,随手丢给李肆,嘴角满是轻蔑,“‘吴国王’?‘九锡’?孤…笑纳了!正好拿来号令东南!告诉朱友贞,他的‘恩典’,孤领了!让他…好自为之!” 话语中那份居高临下的施舍与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几乎在徐天定下“饲虎”之策的同时,来自东北海州的八百里捷报,如同另一股强劲的东风,吹入了承晖堂!
“报——!东北面行营都统周本将军捷报!海州已克!守将张崇授首!我军正在肃清残敌!”传令兵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徐天精神大振,一把抓过军报:
“臣周本顿首百拜大王驾前:
赖大王天威,将士效死!海州坚城,已于三日内攻克!
遵大王严令,臣督师昼夜猛攻!地道三条齐发,填装火药千斤!昨日午时三刻,地道火发,天崩地裂!海州东城墙坍塌二十余丈!烟尘蔽日!守军肝胆俱裂!
臣亲擂战鼓!三军将士,闻鼓而进,如潮水般涌入缺口!寿州水师炮船亦抵近猛轰南门水寨,牵制守军!
血战两个时辰!先锋悍卒以血肉开路,连破守军三道壁垒!贼酋张崇,率亲兵死守东门谯楼,作困兽之斗!此獠凶悍,连斩我三名校尉!
臣怒极,亲执强弓,于百步外一箭贯其咽喉!贼酋毙命,余众胆寒,遂土崩瓦解!
至酉时三刻,肃清全城!斩首三千级,俘获四千余!逆产缴获无数!我军伤亡…亦逾两千,先锋营折损尤重!
臣已遵大王前谕,留精兵五千并寿州水师一部驻守,等候广陵派员接防!余部将士,包括寿州水师主力,共计战兵三万五千,辅兵水手八千,大小战船两百三十艘,已于辰时拔锚扬帆,取海路南下!星夜兼程,直趋钱塘江口!预计十日内,必抵杭州湾,与徐忠、米志诚将军会师!
臣周本再拜顿首!海风猎猎,旌旗指南!愿为王前驱,再立新功!
贞明二年四月初八 于海州湾”
字里行间,铁血之气扑面!三日破城的狠厉,张崇毙命的细节,以及那扬帆南下的决绝,无不彰显着周本这柄利刃的锋锐!
“好!好个周本!果然不负孤望!”徐天抚掌大笑,眼中精光暴射!海州一下,淮河入海咽喉彻底掌控!周本这支生力军及时南下,对杭州战场,无异于雪中送炭,更添胜算!
他大步走到书案前,再次提笔,墨汁淋漓:
“征南行营都招讨使徐忠、先锋都指挥使米志诚:
海州捷报已至!周本已克坚城,斩张崇!其率水陆精兵三万五千,战船两百三十艘,取海路星夜南下!预计十日内抵钱塘江口!
着尔等:
一、润州整备,务求速成!加固城防,安定民心,储备粮秣,为大军后盾!
二、斥候加倍,严密监控吴越常州、苏州方向援军动向!尤其注意钱传球部自奔牛埭西进之可能!
三、暂缓对杭州之直接进逼!待周本舰队抵达,与其汇合后,再依前定方略执行!三路合围,声势更壮!勿使钱镠老贼有喘息之机!
周本抵达后,水师统归徐忠节制!陆路诸军,由尔二人并周本,协同指挥!务必精诚团结,以国事为重!杭州城破,吴越底定,在此一举!
吴王徐天 手谕 贞明二年四月初八 印!”
“八百里加急!发往润州徐忠、米志诚!”徐天掷笔,意气风发!
与此同时,辽阔的东海之上。
两百余艘大小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正劈波斩浪,浩荡南下!主舰“定海”号高大的艏楼上,周本按剑而立,玄色披风在强劲的海风中猎猎狂舞!他眺望着南方海天一色的方向,刚毅的脸上布满风霜,眼中却燃烧着南征的炽热火焰。
身后,是如林的帆樯,是肃杀的士卒,是刚刚经历过海州血火淬炼的虎狼之师!寿州水师的战船紧随其后,船头新漆的“吴”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传令各舰!满帆!加速!”周本的声音如同滚雷,压过海浪的咆哮,“目标——钱塘江口!十日之内,必到!延误者,军法从事!” 命令被旗号和号角迅速传遍整个舰队。
帆索绞紧的吱嘎声、海浪拍击船帮的轰鸣声、以及士卒们压抑着兴奋的低吼声,交织成一首雄浑的出征曲。舰队如同一条巨大的玄色蛟龙,划开深蓝色的海面,向着东南那片即将燃起更猛烈战火的土地,全速挺进!杭州湾的惊涛,已在远方隐隐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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