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沟子的日子，像一轴被缓缓展开的田园水墨画，笔墨氤氲，节奏悠长。林羽愈发像个地道的闲散农人，他的作息几乎与日出日落同步，他的话题总绕着庄稼长势、天气阴晴、以及村里谁家娶媳嫁女、谁家新添了牛犊打转。他甚至跟着村里一位老木匠，有模有样地学起了刨木头、凿榫卯，说是要亲手给院里那对越发肥硕的大白鹅做个像样的窝。
然而，在这幅宁静图景的极细微处，若有心人足够敏锐，或许能捕捉到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异常气流。
比如，他看书时，手边那本《海洋工程学概论》的书角，已被摩挲得微微卷起，旁边散落的笔记上，偶尔会出现一些诸如“波浪力计算”、“珊瑚礁基加固”、“淡水冷凝系统”之类与农家生活毫不相干的术语草稿，虽然它们总是很快被其他写满了瓜果蔬菜名字的纸张覆盖。
比如，他接听电话的次数似乎略微频繁了一些。虽然每次他都只是走到院角那棵老槐树下，声音压得极低，简单回应几句“嗯”、“可以”、“按方案二执行”、“资金不是问题”便很快挂断，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平淡，但挂断电话后，他望向南方天际的目光，总会比平时多停留那么几秒，深邃得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再比如，欧阳倩每隔两三日便会亲自开车来一趟林家沟子。她总是打着汇报集团日常事务、或者送些总部食堂新研发的点心给林董尝鲜的旗号。每次来，她都会和林羽在书房里独处一小段时间。出来时，两人脸上都看不出任何异样，照样和林母寒暄，夸点心可口。但林母偶尔会觉得，儿子在欧阳总来过之后，身上那股子闲适气里，会隐隐透出一股极淡的、类似于猎人检查枪械时的专注与锐利，虽然只是一闪而过。
这些细微的变化，或许林建国同志有所察觉，但他沉默寡言，从不询问；林母心思单纯，只当是儿子处理正常工作；林晓和苏婉清则完全沉浸在各自的工作和与林羽重逢的轻松氛围中，未曾多想。
这一日，午后骤雨初歇，空气清新湿润。林羽正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从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欧阳倩发来的加密简报。
他点开快速浏览： “勘探先遣队‘启明星一号’已抵达目标海域外围，开始进行初步水文地质数据采集，一切顺利。” “与‘蓝星工船’设计图的匹配度高达92%，局部微调方案已发送至您邮箱。” “国际建材供应商第一批特种水泥及合金钢材已装船启运，目的地模糊化处理。” “国际海洋公约组织某下属委员会提出一项关于‘公海人工构造物环保评估’的动议提案，动机疑似受某些情报触动，我方法律团队已启动应对程序。”
林羽的目光在最后一条信息上多停留了一瞬，手指无声地在膝盖上敲击了几下，随即回复：“密切关注，引导舆论，强调科研与环保初衷。必要时，可接洽国际知名环保组织，邀请其作为第三方监督。”
回复完毕，他删掉信息，抬起头，正好看见母亲端着刚蒸好的南瓜糕从厨房出来。
“小羽，发什么呆呢？快来尝尝，今年新下的南瓜，甜得很！”母亲笑着招呼他。
林羽立刻站起身，脸上瞬间漾起毫无阴霾的笑容，快步走过去：“真香啊！妈，您的手艺真是没得说，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都比不上。”
他接过热气腾腾的南瓜糕，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呵气，却连连点头称赞：“好吃！真好吃！”
母亲被他逗得合不拢嘴，嗔怪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这时，林晓和苏婉清也闻着香味从屋里跑出来，笑着加入抢食的队伍。小院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方才那片刻的沉寂与远虑，仿佛从未存在过。
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洒下金色的光斑，将屋檐下的水珠照得晶莹剔透。林羽吃着甜糯的南瓜糕，听着家人的笑语，目光温和。
他心中那幅关于遥远海域的宏伟蓝图，与眼前这幅充满烟火气的温馨画面，奇异而又和谐地重叠在一起。一边是波澜壮阔、充满挑战的未来，一边是宁静安稳、触手可及的当下。
他知道，风暴的前奏或许已然在无人察觉处悄然响起，但他更加珍惜此刻这暴风雨前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宁静。他像一棵根系深扎大地的古树，一面将枝桠奋力伸向苍穹，探寻着更高更远的天空，一面却又无比贪婪地汲取着脚下泥土最深厚的滋养。
progress 的巨舰，其最初的勘探触角已然悄无声息地探入了那片命运的海域。而它的主人，则依然稳稳地锚定在故乡的土地上，沐浴着雨后的阳光，品尝着最简单的美味，守护着眼前最平凡的幸福。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巨木安然，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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