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竹那边呢?”
“洛都知府的面子果然好用。”杜月绮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讽,“他治下的几个‘善堂’,账目倒是做得天衣无缝。但我们的人发现,他们以‘病故’为由,每年都会从城外的义庄火化掉一批无名流民的尸体。这个数目......比往年高了三成。”
秋诚的眉头紧锁:“这些都是重罪。走私、逃税、草菅人命......柳传雄和郑竹,果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但是,公子。”杜月绮沉声道,“我们查了这么久,无论是柳家的货栈,还是郑竹的善堂,都只发现了这些‘不法行为’,却......没有半点关于贩卖孩童、或是秘密豢养死士的痕迹。”
正如秋诚所料。
这些暴露在外的产业,本就是用来吸引视线的。
他们真正的核心秘密,绝不会藏在这些地方。
“我们没有放弃。”杜月绮见秋诚沉默,立刻接道,“在排查郑竹的所有宗族关系时,我们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地方。”
“哦?”
“城郊三十里外,有一处‘云水山庄’。”杜月绮道,“那庄园地处偏僻,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通。明面上,那庄子是郑竹的族兄,一个早已赋闲在家的旁支族亲‘郑宽’所有。”
“可疑在何处?”
“郑宽此人,嗜赌如命,家产早已败光。可三年前,他却突然出手买下了这片山庄。”杜月绮眼中精光一闪,“而且,我们的人查到,柳家的账目上,有一笔数额巨大的‘修缮款’,最终的流向,就是这座庄园。”
柳家出钱,郑家出面。
这一下,线索彻底对上了。
秋诚当机立断:“今夜就去打探。”
“公子,那地方守卫必定森严,只怕......”杜月绮有些担心,她和秋诚虽武艺不差,但并不擅长潜行侦察。
秋诚沉默片刻,他想到了一个人。
“你去叫上陈簌影。”
杜月绮一愣:“找她?公子,她前几日......”
“正因如此,才要找她。”秋诚的声音很温和,“那晚的事,她心中定有芥蒂。但她是狐影门的人,是江湖儿女,她分得清公私。何况......”
他轻叹一声:“此事危险,我需要最专业的人。而论潜行匿踪的本事,她是最好的。”
......
半个时辰后,城郊的密林中。
陈簌影果然来了。
她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将那活泼的性子尽数收敛,只剩下一片属于“女贼”的专业与冷静。
只是,她自出现后,便没有正眼看过秋诚,只是对着杜月绮点头示意。
秋诚知道她心中有气,也不点破,只是温和道:“簌影,此行危险,多谢你肯来。”
陈簌影的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颤,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看在月绮姐的面子上。办正事。”
“好,办正事。”
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座“云水山庄”的外围。
远远望去,山庄内一片漆黑,只有几处角楼亮着微弱的灯火,仿佛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别院。
“公子,月绮姐,你们在此地别动。”
陈簌影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如同竹哨般的东西,放在唇边,发出一阵人耳几乎听不到的轻微振动。
片刻后,她猛地伏下身,侧耳贴在地面。
秋诚和杜月绮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陈簌影才缓缓抬起头,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怎么了?”秋诚低声问。
“不对劲儿......”陈簌影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指了指前方看似平静的黑暗。
“这庄园......是活的。”
“什么意思?”杜月t绮不解。
“你们看那几处灯火。”陈簌影道,“那是明哨。但在那几处明哨之间,至少还藏着......十二处暗哨。”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我方才用‘狐影门’的秘术‘听风’试探,这庄园的地下......”
“地下如何?”秋诚的心提了起来。
“地下有风。不是自然风,是......是大量活人呼吸吐纳,带起的微弱气流。人数......至少在三百以上!”
三百人!
藏在一个小小的、看似废弃的庄园地下!
陈簌影身为女贼,对危险的直觉远超常人。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呼吸,沉稳、有力、且带着一股压抑的死气。
“不是家丁,更不是流民。”陈簌影的声音都在发颤,她猛地拉住秋诚的衣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张和急切:
“是死士!这里......这里是一个豢养死士的巢穴!”
她猛地看向秋诚,那双总是带着跳脱的眸子里,此刻满是震惊:“秋公子......这......这里果然不对劲儿!我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簌影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起来,她死死拽住秋诚的衣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只想把这个男人拖离这片死亡之地。
身为小贼,她最懂得就是逃跑,打不过要跑,打得过最好也跑,不受伤肯定万事大吉。
更何况......
三百名死士!
这已经不是他们三个人能处理的范畴了。这股力量,足以在洛都干掉任何人!
杜月绮的脸色也同样凝重,她握紧了腰间的软剑,护在秋诚身侧,显然也同意陈簌影的判断——立刻撤退。
然而,秋诚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轻轻挣开了陈簌影的手。
“不能走。”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你疯了?!”陈簌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下面是三百个死士!不是三百棵白菜!我们三个人冲进去,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你是想去送死吗?”
“我不是去送死。”秋诚的目光穿过黑暗,牢牢锁定着那座寂静的山庄,“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今夜我们若是退了,打草惊蛇,他们立刻就会转移。下次再想找到这个巢穴,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你想怎么样?”陈簌影急得快哭了,“难道我们现在就冲进去?”
“我需要知道......”秋诚一字一句道,“他们在里面,究竟在做什么。我需要证据。”
“至少,我都站在这儿了也没被发现不是吗?三百个蠢货,加起来也没有强到哪儿去。”
“不过倒也确实危险......你们先走,我寻个法子看看。”
陈簌影猛地愣住了。
她看着秋诚那张在月色下显得过分冷静的侧脸。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莽夫,他不是想去“战斗”,他是要“情报”。
李氏的死,平安镇的惨剧,柳家和郑家在她面前上演的那场虚伪的“争夺”......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推着走。
而现在,他抓到了线索的尾巴,他怎么可能放手。
陈簌影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了那晚,她蹲在冰冷的门外,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让她心碎又羞愤的声音。
她恨他。
她恨他对师姐的“欺负”,恨他把自己当傻子一样赶出来。
可现在,这个男人,正准备为了一个“真相”,去冒一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风险。
陈簌影咬紧了下唇,那股属于私人的怨怼和委屈,在此刻,忽然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是狐影门的人。
杜月绮这时候道:“世子爷说什么呢,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走,不然爷要是擦破了皮,夫人定是要打死我的。”
她随后看着陈簌影笑道:“陈姑娘先走就是了,毕竟再怎么说,我们也比你能打的多。”
虽然听起来像是看不起陈簌影战斗力低,但陈簌影并未生气,她明白杜月绮是什么意思。
分明就是担心自己啊......
“你们别动。”
陈簌影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的慌乱和尖锐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诚和杜月绮都惊讶地看向她。
“我去。”陈簌影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夜行衣,将几件小巧的工具挂在腰间。
“簌影,不可!”秋诚立刻否决,“里面太危险了,那不是......”
“危险?”陈簌影打断了他,她转过头,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练与骄傲。
“秋诚,论打架,我不如你,更不如我师姐。但论这个......”她指了指那座山庄,“论潜行、匿踪、翻墙、听风......你们两个,都是外行。”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别拿我师姐跟我比,在这方面,连她都比不上我。”
“换了你们任何一个人去,”她毫不客气地指了指秋诚和杜月绮,“只会惊动那些暗哨,暴露行踪,大家一起死。倒不如......让我去试试。”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敢说十成把握,但至少有七成,我能进去,也能安然出来。”
秋诚怔住了。
他见惯了她平日里那副活泼跳脱、咋咋呼呼、甚至有些不靠谱的模样。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跟在薛绾姈身后撒娇的小师妹,竟会有如此冷静、专业、甚至......潇洒的时刻。
那份自信,不是逞强,而是源于对自己技艺的绝对掌控。
“......那你,”秋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一定要小心。”
这句嘱咐,发自真心。
陈簌影闻言,却忽然冷哼了一声。
她那副专业刺客的模样瞬间破功,又变回了那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
她走到秋诚面前,踮起脚尖,恶狠狠地凑到他耳边。
“你才该小心!”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的“嘶嘶”声:“秋诚,我这次是为公事,才不计前嫌帮你!你给我听好了......”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危险地眯起,目光在他身上某个部位扫了扫。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欺负我师姐......我就半夜潜进你房里,一刀......骟了你!”
她做了个干脆利落的切割手势。
不等秋诚反应,她便后退一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整个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
秋诚站在原地,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旁边的杜月绮,强忍着笑意,直到陈簌影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中,她才终于忍不住,轻声打趣道:
“公子......簌影姑娘她......似乎很关心您‘欺负’人的本事。”
秋诚没有理会这句调侃。
他依旧望着那片黑暗,脸上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严肃。
“月绮。”他低声道。
“属下在。”
“我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这句“小看”,不仅仅是指她那出神入化的潜行之术,更是指她那份......能将私人恩怨暂放一边,优先大局的决断。
至于那等勇气,却是不言自明了。
这个看似最不靠谱的小姑娘,在关键时刻,却比谁都靠得住。
秋诚的心里,对陈簌影的改观,已是翻天覆地。
而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
夜色在密林中仿佛凝固了。
秋诚和杜月绮伏在灌木丛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声虫鸣,每一次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都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心上。
秋诚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黑暗。
他心中并非没有担忧。他让陈簌影这个相识不久、且对自己颇有微词的姑娘,去冒这种九死一生的风险,实属无奈。但他更清楚,陈簌影说的是对的,换了他和杜月绮,现在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
杜月绮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她的呼吸也压抑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半柱香。
忽然,前方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块“石头”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秋诚和杜月d绮的身体同时绷紧!
那“石头”缓缓抬起,化作了一个纤细的人影。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原地停留了许久,仿佛在确认周围是否安全,最后才发出一声极轻的、模仿夜枭的叫声。
是陈簌影!
秋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立刻以同样的暗号回应。
片刻后,陈簌影如同一只虚脱的狸猫,踉跄着扑进了灌木丛。她一进来,便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去,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泥土,在苍白的月光下发亮。
“簌影!你怎么样?”秋诚立刻上前,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别......别碰我。”陈簌影喘着粗气,摆了摆手,显然是脱力了,“我没事......只是......只是那地下的暗哨,比我想象的还多......差点......”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后怕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喝口水。”杜月绮立刻递上水囊。
陈簌影灌了两口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终于缓过那口气。她抬头看向秋诚,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火花。
“秋公子......你猜的没错......”
秋诚的心猛地一提:“说。”
“那庄园外围的明哨,都是摆设。”陈簌影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屑,“真正的防卫,都在地下。”
她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从后山那片乱石岗进入,那里的围墙最高,看似最难翻越,实则下面没有暗桩。”
“翻过墙后,我立刻伏在地上,用‘听风’之术,感知到了地下深处传来的微弱呼吸声。果然,那下面是个巨大的地宫。”
“地宫的入口隐藏得很巧妙,在庄园东侧一处废弃的假山后面。那假山后面有一口枯井。一般的枯井,风是往下沉的。可那一口,却有微弱的气流倒灌上来,还夹杂着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顺着绳索下去,枯井底部,才是真正的入口。” 陈簌影眼中闪过一丝佩服,“那入口设了三道机关。第一道是重力踏板,连着警铃,我花了足足一刻钟才找到它的机括,用发簪别住。第二道是毒气,藏在门缝里,幸好我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甜腥味,屏住了呼吸。”
“最险的是第三道!”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是地宫通道里的‘听风石’,只要我的脚步声稍重一分,两侧就会射出淬毒的弩箭! 我只能用‘狐影门’的‘贴壁游’,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着石壁,一寸一寸地挪过去。”
“我避开机关,潜入地宫。”她继续道,“里面四通八达,如同蚁穴。我没敢深入,那里面的高手太多了。有一次,我刚藏进一个凹槽,两个守卫就从我面前走过,他们相距不过三尺!那股内息的压迫感,差点让我窒息。 我只能收敛全部气息,连心跳都放慢了,等他们走远,我才敢喘第一口气。”
“我不敢再往高手聚集的区域去,只能沿着那些狭窄的、几乎被人遗忘的通道,一路向下。正当我快要迷路时,我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是奶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 我便循着那味道,最终......绕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区域。”
“我从通风口看下去,至少有三个大石室,里面......全都是婴孩!”
“全是?”杜月绮失声道。
“对,全是!用襁褓包着,一排一排,放在小木床上。”陈簌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噗嗤”一声,但又立刻捂住了嘴。
秋诚不解:“你笑什么?”
“我笑那些‘照顾’孩子的人!”陈簌影的表情哭w笑不得,“那几个看护,一个个五大三粗,腰间配着刀,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结果......”
她学着里面的样子,压低声音道:
“一个孩子哭了,另一个立马跟着哭,不一会儿,一屋子都在哭。那几个大汉,一个个手忙脚乱,脸都白了!一个拿起拨浪鼓,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另一个想去抱,刚伸手,孩子哭得更大声了,他吓得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们......他们根本不敢对那些孩子怎么样!照顾起来手忙j脚乱,想打不敢打,想骂不敢骂。真是......真是可笑死了!”
陈簌影笑得直不起腰,仿佛刚才的惊险只是一个插曲。
但秋诚和杜月绮,却在这份“可笑”中,听出了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敢打,不敢骂,不敢呵斥……
这说明这些婴孩,不是随手抓来的消耗品,而是......需要被“精心”呵护的、极其贵重的“物品”。
他们是在“养”,不是在“关”。
秋诚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那座依旧沉睡的山庄,眼中再无半点温和,只剩一片冰寒。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
“秋公子,我们怎么办?要不要......”陈簌影也收起了笑意,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不。”秋诚摇了摇头。
他转身,轻轻拍了拍陈簌影的肩膀,后者身子一僵,却没有躲开。
“簌影,你今晚立了大功。”秋诚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赞许,“情报已经足够了。”
“那......”
“那么,今日便到这里吧。”秋诚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看了一眼那座黑沉沉的庄园,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知道确有此事,便好。”
“这山庄里的人,柳家、郑家......他们跑不掉。”
秋诚转过身,对两人道:“我们先撤,今晚的动静不能再大了。”
“往后,”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地传来,“自有法子,教训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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