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舱内的时间仿佛被那无形的引力之手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在沥青中挣扎。先前那种明确的拉伸感,此刻已转化为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渗透性压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陈智林感到自己的思维载体,那个精密构造的、用于在遥远星空投射意识的仪器,正发出濒临极限的呻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颤,一种从结构骨架到信息传递路径都在哀鸣的共振。
“结构应力百分之九十二!载体完整性持续下降!我们……我们正在被拉长!” 他自己的声音传入耳中,也带着一种奇怪的失真感,仿佛声波在传出前也被那恐怖的引力差拉扯、扭曲过。
傅水恒教授被无形的力量压在指挥椅上,他那通常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皱纹里嵌满了痛苦与竭力维持的理智。他无法说话,潮汐力对意识载体的干扰在他身上体现得更为剧烈,思维的连续性正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他只是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微指向主控台的方向——那是他未尽指令的全部重量。
小博文蜷缩在座椅里,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让他无法动弹,只能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变形,控制舱的线条都在向某个方向倾斜、延伸,噩梦正以物理定律的形式成为现实。
意大利面化。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天体物理学术语,而是悬在头顶、冰冷滑腻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锋已经触及皮肤。
必须计算!必须找到那条理论上的生路——最内稳定圆轨道!
陈智林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种思维被撕扯的粘滞感,将几乎全部的认知资源疯狂地投向控制台。幽蓝色的光幕亮起,复杂得令人眼晕的公式和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敲击声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在金属板上。
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参数:黑洞的角动量。
一个静态的、不旋转的史瓦西黑洞,其最内稳定圆轨道是绝望的三倍史瓦西半径。落入那个界限,任何物体都将在短暂到可以忽略的瞬间被彻底撕裂、坠入视界,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泛起。但眼前这个,或者说这对相互缠绕、跳着死亡之舞的双黑洞系统,它们必然旋转!只有旋转的黑洞——克尔黑洞,其最内稳定圆轨道才有可能更靠近视界,甚至在极端旋转下无限贴近它。那片更靠近视界的空间,才是可能存在稳定轨道,可能存在一丝喘息之机的区域!
“引力波背景分析!偏振模式!快!” 他对自己嘶吼,声音在颤抖的控制舱里显得异常尖锐。
探测器外部阵列捕捉到的原始数据洪流般涌入。那不是电磁波,而是时空本身的涟漪,是那两个巨大质量相互绕转时撼动宇宙纤维产生的波纹。分析这些波的模式,特别是其偏振特性,是间接推断黑洞自转速度的关键。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相关函数曲线在剧烈震荡中艰难地寻找着收敛的趋势。
“不够!噪声太大!双系统相互干扰,信号无法剥离!” 陈智林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飞船的震动,而是因为计算陷入了泥潭。时间不等人,引力不等人!每拖延一秒钟,他们就被拉得更长,离结构解体更近一步!
他切换方法,调用高精度引力梯度传感器阵列的实时读数。一个旋转的黑洞会拖拽周围的时空,就像勺子在水杯里搅拌,带动水流一起旋转——这就是参考系拖拽效应。这种拖拽会在引力梯度的分布上留下独特的不对称印记。
“梯度张量对称性破缺分析……建立模型……拟合角动量参数‘a’……”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念诵某种救命咒语。屏幕上,一个代表黑洞的模型开始旋转,周围的时空网格线被扭曲成螺旋状。他不断调整着自转参数“a”(从0到1,代表从静态到极端旋转),试图让模拟的梯度分布与他们正在亲身经历的恐怖感受相匹配。
汗水,或者说模拟生理反应产生的冷却液,从他的额角渗出,尚未流下就被不同的引力拉成了细微的、指向不同方向的液丝。他无暇顾及,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冰冷的数据海洋中,打捞着可能存在的希望碎片。
“探测器轴向与引力梯度主方向夹角偏移!正在持续变化!” 辅助AI发出冷静的警告。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在坠落,还在被时空拖拽着旋转!这痛苦的经验本身,就是数据!
陈智林捕捉到了这一点。他将探测器自身的姿态调整数据、那种被无形之手拧着旋转的体感,也作为输入参数,反向注入角动量计算模型。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旋转……你到底转得多快……” 他牙齿紧咬,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
突然,剧烈震荡的模型曲线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平台期,几个不同的计算路径在这一刻指向了相近的数值区间。
角动量参数 a ≈ 0.87c!
一个高速旋转的黑洞!希望之火骤然点燃了一瞬!
没有时间欢呼,甚至没有时间喘息。角动量只是第一步,是绘制逃生地图前必须确定的基准坐标。下一步,才是真正的目标——寻找那个在旋转黑洞周围可能存在的、物质在落入视界前最后的稳定轨道,ISco。
他的手指更快了,几乎要超越物理载体的极限。克尔度规下的克里斯托费尔符号、黎曼曲率张量、测地线方程……这些平日里需要仔细推演的复杂数学结构,此刻被他以近乎本能的直觉疯狂调用、组合、求解。
屏幕上,围绕着一个高速旋转的虚拟黑洞,出现了几条可能的轨道。一些是混沌的,如同乱麻,最终都螺旋着坠入中心的黑暗。他需要找到那条闭合的、稳定的圆轨道,那是狂暴引力海洋中唯一可能存在的平静港湾。
计算域在缩小,他围绕着 a=0.87 这个值进行微调,同时将双黑洞系统的相互影响作为微扰项加入模型。这就像在十二级风浪中寻找一个能暂时站稳的、随着波浪起伏的救生筏。
压力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的“视觉”开始出现雪花点,那是信息流在传递过程中受到引力干扰产生的错误代码。他感到构成“自我”的意识底层结构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警报,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纸片,在思维的视野中飞舞。
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他的身体被无限拉长,变成一条横亘在宇宙中的、由基本粒子组成的细丝,绵延数万公里,意识则在其中被稀释、磨碎,最终归于虚无。
“不!” 他发出一声低吼,用尽全部意志力将这幅恐怖的意象驱散。不能放弃!教授信任的目光,博文压抑的哭泣,还有他自己对星空的向往……都不能在这里结束!
他放弃了所有非核心进程,将意识载体的绝大部分能量都供应给计算模块。控制舱的其他部分在他感知中变得模糊,只有眼前那片数据的光幕是唯一的真实。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
在纷繁复杂、交织着绝望与希望的无数条可能轨迹中,一条优美的、闭合的圆环在屏幕上亮起,散发着微弱的、但确定无疑的稳定绿光。它紧贴着那个高速旋转的黑洞视界,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距离上,但数学模型清晰地显示,在那里,引力的径向分力与离心力可以达到一个短暂的平衡!
ISco!找到了!
它的半径远小于史瓦西黑洞的情况,正是黑洞的高速旋转,为他们挤压出了这一线生机!
“轨道参数锁定!” 陈智林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巨大的疲惫和短暂的狂喜冲击着他几乎崩断的神经,“导入导航系统!所有剩余推进剂,准备进行轨道修正机动!”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傅教授。
教授依然无法言语,但他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痛苦依旧,却重新燃起了锐利的光芒。他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是一个交付了全部信任的认可。
陈智林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口“气”在胸腔里被拉长的怪异感觉,将颤抖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执行”指令的确认键上。
飞船尾部,所剩无几的推进剂被疯狂地注入引擎,喷吐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蓝色火焰。整个探测器发出巨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的轰鸣,挣扎着,对抗着那将它拉向面条化命运的恐怖力量,向着那条理论中存在的、脆弱的生存之环,义无反顾地冲去。
计算完成了。但生存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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