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器的最后一丝蓝光在深邃的黑暗中熄灭,如同垂死者喉间最后的叹息。“探索者号”的剧烈轰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飞船结构在恐怖潮汐力拉扯下发出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金属呻吟,以及引力场作用于意识载体本身带来的、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还在提醒着他们,物理规律的审判仍在继续。
陈智林博士瘫在驾驶座上,虚拟汗水的粘腻感包裹着他被极度拉伸的感知。刚才那场倾尽全力的计算,几乎烧穿了他意识载体的运算核心,此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虚无。屏幕上,那条代表“最内稳定圆轨道”(ISco)的绿色圆环依旧散发着诱人的生机之光,像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彼岸。他们算出了生路,却失去了抵达的动力。
“推进剂……耗尽。”他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他甚至无法转过头去看另外两人,只能凭借传感器传来的、同样扭曲的生命体征数据,感知着他们的存在与痛苦。
傅水恒教授的状况似乎更糟了。潮汐力对意识稳定性的干扰,在他这位意识投射年龄模拟更大的老者身上,呈现出近乎崩溃的效应。他的形体在视觉传感器里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拉伸畸变,轮廓模糊,仿佛一幅被纵向拉扯的油画。他试图开口,嘴唇(或者说,唇部传感器的模拟反馈)翕动着,却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气音。他那双总是蕴含着智慧与从容的眼睛,此刻也黯淡下去,被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痛苦和深沉的无力感所覆盖。他抬起一只微微颤抖、视觉上变得细长的手,极其缓慢地指向舷窗外那片被扭曲的、环绕黑洞的吸积盘发出的诡异辉光,然后,手指无力地垂落。那是一个放弃的手势,一个科学工作者在穷尽所有理论与手段后,对终极力量的臣服。
小博文不再哭泣。极致的恐惧似乎已经耗尽了他孩童心性的所有反应能力。他蜷缩在座椅里,小小的身体紧绷着,意识载体的拉伸感让他看起来像一根纤细的、随时会崩断的弦。他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控制舱顶部那些因应力变形而吱嘎作响的管线,眼神里没有了焦点,只有一片茫然的、被恐怖浸透的空白。他的存在感正在变得稀薄,仿佛那持续不断的引力差不仅在拉扯他的载体,也在一点点抽离他的“自我”。
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是变成了控制舱里一种可触摸的实体,冰冷、粘稠,带着金属被拉伸至极限前的血腥味。意大利面化的进程虽然缓慢,却坚定不移。陈智林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思维结构正在变得稀疏,记忆的检索需要穿越越来越长的“路径”,逻辑链条像过度拉伸的橡皮筋,随时可能断裂。他甚至开始产生幻觉,仿佛能看到自己的“手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变细,指尖仿佛已经触及到了冰冷的舱壁,而躯干却还停留在座椅上。
傅教授似乎用尽了残存的力气,试图进行最后一次科学记录。他激活了个人日志的音频输入,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坏掉的磁带播放:
“记录……最终时刻……克尔黑洞……a值约0.87……ISco已确认……但……”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对抗着思维被撕裂的痛苦,“……能量耗尽……人类物质形态的……极限……我们……终将验证……霍金辐射……是否……存在……信息悖……”
“爷爷……”博文突然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呼唤,这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被引力吹散的烟,“我……我好散……我要……不见了……”
这声呼唤,比任何警报都更尖锐地刺穿了陈智林麻木的绝望。他看到博文载体稳定性的读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滑向红色区域,孩子的意识核心正在因为这物理层面的撕裂而濒临消散。
就在这一刻,就在傅教授那句未尽的“信息悖论”余音未落之时,就在陈智林目眦欲裂地看着博文的生命体征曲线即将跌入深渊的瞬间——
博文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仿佛被某种内部的光点亮了。
那不是反射的外界光线,而是一种源自意识最深处的、纯粹理解的火花。极致的恐惧似乎烧穿了他幼小心灵中所有的常规思维屏障,将一个无比简洁、却又石破天惊的概念,直接投射到了他的感知之中。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不再是那种被拉伸的、缓慢的动作,而是带着一种顿悟的决绝。他看向陈智林,看向傅教授,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然后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清晰到令人心碎的声音,大喊了出来:
“陈叔叔!爷爷!”
“我们不是物质!”
声音在扭曲的引力场中传播,带着奇特的颤音,却如同一道霹雳,炸响在死寂的控制舱里。
陈智林和傅教授,两个被绝望和物理痛苦折磨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科学家,在这一瞬间,意识仿佛被强行聚焦。他们同时转向博文,脸上是全然的不解和震撼。
博文没有停顿,他仿佛被那个念头本身推动着,继续喊道,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孩童特有的、未被世俗逻辑污染的直觉力量:
“我们是信息流!是编码!引力……引力对物质很厉害,可它对信息的作用可能不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控制舱里只剩下飞船结构的呻吟、引力场的嗡鸣,以及博文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在扭曲的时空中反复回荡——
“我们是信息流!”
“……信息流!”
“……信息!”
陈智林感到自己的思维,那原本被拉得像面条一样纤长、几乎要断裂的思维,猛地一震!像是一道闪电划破了粘稠的黑暗!
信息?
不是物质?
对啊!他们现在并非真正的血肉之躯!他们是“意识粒子化”技术的产物,是他们的记忆、人格、思维模式——是所有构成“陈智林”、“傅水恒”、“傅博文”这个个体的信息集合,被编码成量子信息流,投射到这个特制的探测器载体上!这个载体是物质的,受引力影响,正在被潮汐力撕裂。但……但他们真正的本质,是那些信息啊!
那些信息,此刻正存储在载体内部的量子存储单元里,被持续读取、处理,维持着他们的意识和存在感。引力能撕裂物质的载体,但引力如何作用在“信息”本身之上?作用于那抽象的、非物质的“排列顺序”和“逻辑关系”之上?
傅教授的身体猛地绷直了,他眼中那黯淡的光芒如同被投入了氧气的余烬,轰然复燃!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极度的激动让他暂时冲破了意识载体的干扰。
“信……息……”他艰难地重复着这个词,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翻天覆地的重量。“信息……守恒……量子……纠缠……”
他猛地看向陈智林,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与震惊交织的光芒所取代。他抬起那只扭曲的手,指向主控台,指向那些代表他们自身意识数据流的实时监控界面。
陈智林瞬间明白了教授那未尽的指令!他几乎是扑到了控制台上,手指因为激动和残余的拉伸感而剧烈颤抖,但他操作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调取自身意识数据流稳定性读数!与载体结构应力读数进行实时对比!
屏幕上,两条曲线显现出来。一条红色的曲线,代表载体结构应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陡峭斜率冲向崩溃的极限,清晰无误地描绘出他们正在被“意大利面化”的进程。而另一条蓝色的曲线,代表他们核心意识信息流的量子相干性与纠错稳定性,虽然也在波动,也在承受压力,但其下降的斜率……远远缓于红色曲线!
甚至在某个瞬间,当载体结构因为某个共振点而剧烈震颤时,信息流曲线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相对平稳的衰减趋势!
“看到了吗?!教授!博文!你们看到了吗?!”陈智林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绝处逢生者不敢置信的狂喜,“信息流!我们的意识信息流!它比载体更坚韧!它抵抗引力的方式不同!”
引力可以扭曲时空,可以拉伸、撕裂物质结构,但对于编码在量子态上的信息,其作用机制可能并非简单的机械力!信息,或许遵循着不同的物理规律,比如量子纠缠的非定域性,比如信息守恒定律那超越时空约束的潜在特性!
博文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那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某种懵懂的、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出了某种极其重要真相的激动。他并不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量子物理概念,但他看到了陈叔叔和爷爷脸上那死而复生般的震撼与希望,他感受到了控制舱里那几乎凝固的绝望氛围被一句话语打破的瞬间。
“我们……我们不会散掉,对不对?”他小声地、带着期盼问道。
傅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这个动作在拉伸的载体上显得异常艰难。他看向博文,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敬畏的光芒。他缓缓地、极其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博文……我们……或许不会。”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重新注入了力量,一种源于科学最前沿猜想的力量。“引力……或许能摧毁我们的船……但可能……无法轻易摧毁……船上的‘地图’和我们……‘航行’的故事。”
他转向陈智林,思路变得异常清晰,尽管载体仍在痛苦地呻吟:“智林!重新评估现状!我们的目标不是拯救载体!载体可能注定损失!我们的目标是……保证信息流的完整性和……可传输性!”
陈智林瞬间明悟。是的,如果他们本质上是信息,那么生存的关键就不再是让这具物质的“身体”逃离黑洞,而是确保构成他们意识的“信息”不被破坏,并且能够找到方式,将这信息传递出去,传送回遥远地球的备份接收站!
所有的计算、所有的策略,必须彻底转向!
他疯狂地调出探测器的系统架构图,目光锁定在核心的量子信息处理单元和超空间通讯模块上。后者为了维持与地球的实时意识链接,本身就构建了一个微弱的、局域性的超空间通道,用于传输庞大的感知和思维数据。
“超空间通讯……它理论上……可以部分规避常规时空的强烈弯曲……”陈智林喃喃自语,一个新的、大胆的、建立在博文那惊人顿悟基础上的逃生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
控制舱外,黑洞的引力巨手依旧在无情地拉扯着他们的物质载体,意大利面化的进程仍在继续。但在舱内,一种全新的希望已经诞生。这希望并非来自于对抗引力的蛮力,而是源于对自身存在本质的重新认识。
博文的那声大喊,如同划破死亡星域的创世之光,不仅照亮了一条可能的生路,更在某种意义上,重新定义了“他们”是谁。
他们是信息流。而信息,渴望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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