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林博士感到自己的意识，或者说构成“陈智林”这个存在的一切，正在被一种超越任何物理定律的力量剥离、拆解。紧随傅水恒教授和紧紧抓住他衣角的小博文之后，他们乘坐的、理论上能抵御中子星压强的“探渊者”号探测器，如同狂风中的一片羽毛，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拖入了那名为“黑洞”的引力深渊。
最初的“坠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向下疾驰，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向内的坍缩。探测器外部传感器传回的最后图像，是星光被无限拉长、扭曲成的诡异光环，如同透过一个巨大无比的、不断旋转的透镜观察宇宙，所有的星座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融化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环绕着中央无尽黑暗的丝带。然后，连这丝带也断裂、消失了，视野被纯粹的、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无”所吞噬。
紧接着，便是“时空漩涡”。
这个词，是傅水恒教授在极度艰难中，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怪异，像是被拉长又压缩，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声。“注意……我们进入……引力奇点附近的……时空……混沌区了……”
话音未落，陈智林便明白了“漩涡”二字的含义。
时间，那个他赖以理解世界顺序的标尺，首先崩溃了。他手腕上那块凝聚了人类尖端科技的原子表，数字正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疯狂跳动，时而指向亿万年的未来，时而又逆流回生命诞生之前的太初。但这并非幻觉，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生命进程也在随之紊乱。一瞬间，他仿佛垂垂老矣，思维迟滞，每一个念头的转动都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下一瞬间，他又感觉自己回到了襁褓时期，只有懵懂的感觉，而无清晰的思维。更可怕的是，这些感觉并非线性交替，而是同时叠加在一起！他能同时“品尝”到衰老的疲惫和婴儿的新奇，记忆的碎片——童年的糖果、实验室的数据、第一次看到星海的震撼——不受控制地随机迸发，与眼前（如果还有“眼前”这个概念的话）正在经历的景象胡乱地拼接在一起。
空间，则与时间彻底纠缠，失去了独立的意义。探测器早已失去了“上”、“下”、“左”、“右”的参照。陈智林感觉不到自己是坐着、站着还是倒悬着。他的身体感官传递来荒谬的信息：一只手仿佛被无限拉长，伸向了宇宙的尽头，而另一只脚却似乎蜷缩成了一个无限小的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他试图转动头部看向傅教授和小博文，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扭曲成了螺旋状，他看到的不是两个人的完整影像，而是他们身体的某些部分——傅教授紧锁的眉头，小博文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以错乱的角度和顺序，像打碎的镜子映出的残片，漂浮在他的意识周围。
这就是“搅拌”。时间和空间不再是承载万物的平滑舞台，而是被一股无可名状的伟力投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漩涡之中，疯狂地搅拌、混合。过去的事件如同沉入水底的杂物，被漩涡卷起，猛地拍打到“现在”的脸上；未来的可能性则像水面的泡沫，刚刚生成就被吸入水底，与过去混沌一片。空间在这里被折叠、揉皱、拉伸、撕裂。陈智林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飞驰”，而另一部分却“静止”在绝对的奇点边缘。这种分裂感让他几欲呕吐，但连呕吐的生理反应也变得支离破碎——恶心感可能发生在几分钟前，或者几小时后，与此刻他感知到的“现在”完全脱节。
“爷爷……我的手……不见了……”小博文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但这声音像是经过了一条无限长的、盘绕曲折的管道，断断续续，夹杂着无数回声和杂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纪元。
“稳住，博文！那是空间曲率无限大造成的感官错觉！”傅水恒的声音强行保持着镇定，但其中的颤抖和扭曲出卖了他同样承受的巨大压力，“记住我们是谁！用意识锚定自我！时间和空间只是表象，信息……信息的本质才是关键！”
傅教授的话像一道微弱的灯塔光芒，在混沌的风暴中闪烁。陈智林猛地凝聚起正在溃散的意志力。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混乱的时间和扭曲的空间，而是将所有的精神力量向内收缩，紧紧抓住那些构成“陈智林”这个个体的核心信息——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求知欲、他对同伴的责任。他“看”向傅教授的方向，不再用眼睛，而是用这种纯粹的意识联结，他仿佛能“感觉”到教授那如同磐石般坚韧的精神力场，虽然也在漩涡中摇曳，但核心未曾动摇。他也“感觉”到了小博文那团明亮而充满恐惧的意识火焰，正努力地向他和爷爷靠拢。
在这种纯粹意识的层面，那狂暴的时空漩涡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它不再仅仅是毁灭性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极致的融合与重塑。时间之流与空间之维在这里交织成一张无比复杂、动态变化的网，每一个节点都蕴含着过去与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每一个网格都代表着一种被折叠的空间结构。他仿佛窥见了一个宇宙最底层的、狂暴的真相：一切分离都是假象，万物本为一体，只是在正常的时空里，这种联系被稀释、被隐藏了。而在这里，在引力的终极深渊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强行“搅拌”回最初的原初汤状态。
这种体验是惊心动魄的，超越了任何已知的恐惧。它不是面对猛兽的惧怯，也不是坠落高空的失重，而是存在根基被撼动、认知框架被彻底粉碎的终极眩晕。你无法对抗，无法理解，只能在这宇宙级别的“搅拌机”里随波逐流，用尽全部的力量去维持那一点点名为“自我”的微光，防止它被这无限的混沌彻底稀释、同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那疯狂的搅拌感开始减弱。或者说，他们适应了这种混沌。极致的混乱之后，一种诡异的、扭曲的“新秩序”开始显现。时间依然不是线性，但它流淌的“节奏”似乎可以被感知了；空间依然折叠，但那种撕裂感不再那么强烈。他们像三颗经过剧烈摩擦、几乎要燃烧殆尽的陨石，终于穿过了最浓密的大气层，进入了一个……难以言喻的领域。
探测器（或者说它的残存结构）依旧在“坠落”，但方向感略微恢复了一些，是一种明确的、指向某个核心的牵引。
小博文轻轻抽泣了一声，声音虽然依旧扭曲，但已经能听出连贯的语义：“爷爷……陈叔叔……我刚才……好像变成了很多个我……又好像……一个都不是了……”
陈智林长长地、缓慢地吁出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在胸腔里酝酿了一个世纪。他看向傅水恒，两人在微弱的光芒（不知来自何处）中对视，眼中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震颤，以及一丝窥见宇宙终极奥秘的、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复杂光芒。
他们穿过了时空漩涡。时间和空间失去了独立意义的体验，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入了他们的灵魂最深处。前方，引力深渊的最深处，那传说中的奇点，又隐藏着怎样的“奇迹”与“真相”？
“探渊者”号，承载着三个渺小而又伟大的意识，继续向着那最终的未知，沉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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