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门帘像块沉重的抹布,被我妈用力掀开时,一股裹挟着隔夜菜酸腐、油脂凝结后的腥腻和洗洁精刺鼻香气的热浪,“呼”地一下糊了我满脸。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胃里一阵翻搅。
“王老板,人给你带来了!”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就盖过了后厨里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和排风扇沉闷的嗡鸣。她粗糙的手掌在我后背推了一把,力气很大,我踉跄着往前冲了一步,脚下黏腻的地砖差点让我滑倒。
我站稳脚跟,抬眼望去。眼前的光景像一幅被油烟熏染过度的旧画:狭窄的空间里,墙壁是经年累月浸润出的暗黄色,几处湿漉漉的水渍正在缓慢洇开更大的版图。几个巨大的不锈钢水池靠墙排开,其中两个已经堆满了小山似的、沾满各色污垢的盘碗杯碟,油腻的汤汁正顺着碗沿缓慢滴落。灶台上火光跳跃,映着一张沉默挥铲的脸,汗珠从那人剃得很短的鬓角滚落,掉进吱吱作响的油锅里,爆起一阵细密的噼啪声。空气又热又沉,吸进肺里都带着重量,闷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敦实男人应声从灶台那边转过身,手里还抓着一把沾着菜叶的大勺。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贴着头皮,露出清晰的发际线。脸盘圆润,眼袋有些明显,但一双眼睛很亮,看过来时带着点惊讶和审视。他目光扫过我妈,最后落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大姐,这是?”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本地的口音,在嘈杂的后厨里却异常清晰。
“我儿子,陈默。”我妈又在我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像是展示一件需要推销的商品,“放暑假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净知道玩手机!我寻思着让他出来吃点苦头,磨磨性子,懂点事!您这后厨,洗洗碗,正好!”
王老板——后来我知道大家都叫他王叔——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那点惊讶似乎更深了。他放下大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我走过来几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又扫过我身上那件崭新的、看起来与这油腻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t恤。
“十六?”他问。
“刚过完生日,虚岁十七了!”我妈抢着回答,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肯定,“大小伙子了!这点活累不着!”
王叔没接我妈的话茬,视线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让我无处遁形的认真:“小子,你自己呢?真想来我这油烟堆里泡着?”
我妈的手又在我后腰上顶了一下,带着警告的力道。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得发紧。我能说什么?反抗吗?结果无非是更长时间的争吵和“不懂事”、“不体谅大人”的指责,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烦躁又无力。我垂下眼皮,盯着自己脚下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面沾了一点刚蹭上的、黏糊糊的油渍。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嗯。”
王叔的目光在我低垂的头顶和我妈带着催促神色的脸上来回转了两圈,最后那审视的意味慢慢淡了下去,化成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无奈和了然的神色。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行吧。”他朝墙角那堆碗碟努了努嘴,对站在水池边一个正埋头刷碗的微胖阿姨说,“张姐,这孩子新来的,你带带他,就…洗碗吧。”
“哎,好嘞王老板!”张姐抬起头,一张圆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爽快地应下。
我妈脸上立刻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那太好了!麻烦王老板和张姐多费心!陈默,好好干,听老板和阿姨的话!下了班自己回家!”她语速飞快地交代完,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转身就掀开那油腻的门帘走了出去,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卸下包袱的轻松。
门帘落下的瞬间,后厨里那特有的、混合了油烟、食物残渣和湿气的浑浊空气再次将我紧紧包裹。那股味道直冲脑门,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僵在原地,像一根被钉进这油腻地板的木桩,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来来来,小伙子,这边!”张姐热情地招呼,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排风扇的噪音。她挪开一点位置,指着她旁边那个堆得最高的水池,“喏,就这个池子,以后归你。先把这些处理了,后面还多着呢!”
我挪到水池边,看着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碗碟山”。残留的米粒黏在碗壁上,油乎乎的汤汁在盘底结成了暗黄色的块状,一些筷子头上还沾着辣椒皮和葱花。油腻的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
“戴上这个,”张姐递过来一双长及小臂的黄色橡胶手套,油腻腻的,还带着前一个使用者的体温,“还有这围裙。”她又塞给我一条深蓝色的、布满可疑深色污渍的帆布围裙。
我笨拙地套上手套,围裙的系带在背后打了个死结。学着张姐的样子,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进水池,溅起带着油花的水滴。我拿起一个沾满红油的盘子,上面凝固的牛油像丑陋的疮疤。挤了一大坨洗洁精,黏稠的绿色液体落在盘子上,散发出刺鼻的柠檬香精味。
钢丝球摩擦着粗糙的瓷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油腻顽固地抵抗着,需要用力,再用力。水是冷的,但手臂很快就开始发酸。汗珠从额角冒出来,汇聚,沿着太阳穴滑下,痒痒的,我却不敢抬手去擦,生怕手套上的油污蹭到脸上。后背的t恤也很快被汗水洇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眼前这堆似乎永远也刷不完的油污。手泡在混着洗洁精的冷水里,橡胶手套内部很快也变得湿滑。手指开始发胀,手腕的地方,大概是动作太用力,被粗糙的橡胶边缘磨得隐隐作痛。腰也渐渐酸了起来。
“哗啦!”一声脆响。
手一滑,一个沾满泡沫的汤碗脱手而出,砸在水池内壁上,裂成了两半。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哎哟!”张姐立刻探头过来,看着水里的碎片,圆脸上露出一点惋惜,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无奈,“没事没事,新手都这样,小心点别划着手!碎片捞出来扔那个绿桶里。”
我慌乱地应着,赶紧伸手去捞那些锋利的碎瓷片,脸涨得通红。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油烟猛地从旁边的灶台方向扑过来,带着呛人的辣椒味。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大口,喉咙里瞬间像着了火,剧烈的咳嗽止不住地爆发出来,呛得我眼泪直流,弯下腰,肺都像要咳出来了。
灶台边炒菜的师傅朝这边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又转回头专注他的锅铲。张姐赶紧拍了拍我的背:“呛着了吧?这辣椒子儿就是冲!缓缓,喝口水去。”
我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狼狈地直起腰,抹掉眼角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视线都模糊了。胃里空荡荡的,被这油烟和洗洁精的味道搅得一阵阵恶心。
后厨像一个巨大的、闷热的蒸笼。汗水不断地从额头、鬓角、后背渗出,汇聚,流淌。那身廉价的t恤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动作都带来黏腻的摩擦感。橡胶手套里更是积满了汗水,手指泡在里面,皮肤皱巴巴地发白、发胀,指尖传来一种麻木的钝感。手腕内侧,被手套边缘反复摩擦的地方,起初只是火辣辣的疼,现在感觉皮肤似乎已经破了,每一次弯曲手腕,那粗糙的橡胶刮过伤口,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排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轰鸣着,搅动着沉重而油腻的空气,却丝毫带不走那令人窒息的热度。只有墙角那台老旧的立式空调,发出苟延残喘般的低鸣,偶尔能送出一丝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凉风,杯水车薪。
水池里的碗碟仿佛拥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刚刷下去一小堆,前面的大师傅一嗓子“撤台!”,立刻又有小山一样的脏碗碟被端进来,带着新鲜的、温热的食物残渣和油腻,重重地堆进水池,溅起混浊的水花。油污、米粒、菜叶、酱汁……各种形态的残留物顽固地附着在碗盘上,嘲笑着我机械重复的动作。钢丝球摩擦瓷器的“沙沙”声、水流冲刷的“哗哗”声、锅铲撞击铁锅的“当当”声、大师傅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着油烟味和洗洁精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耳朵和鼻腔,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搅得人头晕脑胀。
偶尔能听到前面大厅传来的模糊人声,是客人的谈笑,是点菜的吆喝,带着一种遥远的热闹。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提醒着我外面还有一个正常运转的世界,一个与我此刻的油污地狱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沉甸甸的。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没有窗户的后厨,只有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提供着恒定的、毫无生气的光亮。我偷偷抬眼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只老式圆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走得那么慢。才十点半?我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世纪。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油腻的墙壁瓷砖,开始默数。一块,两块……数着数着就乱了,又重新开始。十五块长条瓷砖……再往上,是七块方砖……角落里那块瓷砖缺了个小角……数瓷砖,成了我在这漫长煎熬中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时间流逝的稻草。这无聊的计数,竟带来一丝奇异的、短暂的平静。
“小子,歇会儿!”
一个浑厚的声音穿透了后厨的嘈杂,像一块石头投入黏稠的油锅。我猛地从数瓷砖的恍惚中惊醒,下意识地抬起头。
王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水池边。他刚放下炒勺,额头上也沁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深蓝色的旧t恤肩头洇湿了一大片。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盆里是几块切得厚实饱满、红瓤黑籽的西瓜,瓜皮上还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
他把盆往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点的不锈钢操作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拿起最大的一块,瓜瓤红得透亮,汁水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径直递到我面前。
“喏,冰镇的,透心凉!快啃两口!”他语气随意,带着不容拒绝的干脆。
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薄薄的橡胶传到指尖,一股清甜的、带着夏日气息的瓜香瞬间压过了周遭的油腻味道。喉咙里干渴得快要冒烟,胃也早就饿得瘪了下去。我几乎是本能地想去接,手都抬起来了一半。可目光瞥见自己手上那副沾满泡沫和油渍的黄色橡胶手套,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傻愣着干啥?”王叔看我犹豫,直接把那块沉甸甸的西瓜塞进了我戴着油腻手套的手里,“拿着!手套脏了洗洗就行,人渴坏了可不行!”他不由分说,又拿起一块递给旁边的张姐,“张姐,你也来一块!”
“哎哟,谢谢老板!”张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欢快地接过,立刻“咔嚓”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真甜!凉丝丝的,舒服!”
冰凉的瓜皮贴着被汗水泡得发皱的掌心,那感觉简直像沙漠里遇到了甘泉。我也顾不得手套脏不脏了,双手捧着西瓜,凑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干涸的口腔里炸开,带着沁人心脾的冰凉,顺着喉咙一路滑下,瞬间浇灭了喉咙里的灼烧感和胸口的烦闷。那甜,那凉,纯粹而直接,像一股清泉冲刷过被油污堵塞的感官。我贪婪地咀嚼着,沙瓤在齿间碎裂,汁水四溢,连嘴角流下的红色汁液都顾不上擦。几大口下去,半块西瓜就没了踪影,只留下沾满红色汁水和黑色瓜籽的瓜皮。
一股久违的、属于夏天的惬意感,短暂地驱散了后厨的闷热和油腻。
王叔自己也拿起一块,靠在操作台边,大口啃着。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圆脸上露出点笑意,一边嚼着瓜瓤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咽下嘴里的瓜,抹了把下巴上的汁水,目光落在我汗湿的头发和被油污弄脏的t恤上,语气变得有些感慨,“我说小子,好不容易熬到个暑假,你妈非把你塞这儿来干嘛?大好时光,跟同学出去疯玩啊,打打球,游游泳,看看电影,实在不行在家躺着吹空调打游戏,那多舒坦!非得在这油烟堆里泡着?”他摇摇头,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以后像我们这样干活的日子长着呢,急什么?”
我正啃着瓜皮上最后一点红瓤,试图把那点清凉的甜意都搜刮干净。王叔的话像一根小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我停下动作,嘴里还含着清甜的瓜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盯着操作台上一小滩正在慢慢扩大的西瓜水渍。手套上的油污沾到了瓜皮上,红与黄混在一起,有点脏,有点难看。
喉咙里哽了一下。我想起出门前我妈的唠叨,那些话像复读机一样在脑子里回响:“不吃苦中苦,哪来人上人?”“现在不学着吃苦,以后到社会上怎么办?”“就知道玩!玩能玩出什么出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焦虑,仿佛只有“吃苦”才是通往“懂事”的唯一路径。
我咽下嘴里的瓜,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固执和迷茫,低声嘟囔:“我妈说……不吃点苦头,怎么懂事?怎么知道生活的不容易?”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空洞,像一句被强行灌输的口号。
王叔正把一块瓜皮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侧过头,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看向我,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随意,多了几分认真的审视。他没立刻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最后视线在我泡在橡胶手套里、因为汗水而显得异常肿胀发白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几口啃完自己手里的瓜,把瓜皮扔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行,那你就先吃着‘苦’吧。”他语气没什么波澜,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意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慢慢刷,别急,手稳当点就行。水池里那些碗,又不会长腿跑了。”说完,他转身又回到了他那烟火缭绕的灶台前,抄起大勺,锅里的油“滋啦”一声爆响,油烟再次升腾而起。
手里的瓜皮只剩下惨淡的白色。刚才那短暂的清凉和甘甜,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空气里的油腻和闷热重新聚拢过来,将我紧紧包裹。手腕上被磨破皮的地方,在汗水长时间的浸泡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水池里,油腻的碗碟依旧堆积如山,无声地等待着。我默默地把瓜皮丢进垃圾桶,重新拧开了冰冷的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像是为这漫长的、不知为何而吃的“苦”奏响的背景音。
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陷在油腻的泥沼里,每一天都粘稠而沉重地重复着。我成了王氏饭店后厨角落里的一个固定部件,每天准时出现,淹没在无穷无尽的碗碟、油污和洗洁精泡沫里。
手腕内侧的皮肤,在橡胶手套边缘日复一日的摩擦和汗水、洗洁精混合液的反复浸泡下,终于彻底溃败了。先是破皮,然后是细小的裂口,最后形成了一圈红肿发炎的糜烂带,像一条丑陋的红色项圈箍在手腕上。每一次戴上手套,那粗糙的边缘刮过伤口,都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每一次弯曲手腕刷碗,那伤口被牵扯着,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汗水渗进去,更是火烧火燎。我只能咬着牙,动作尽量放轻,但效率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张姐看到过一次,皱着眉直咂嘴:“哎哟,这都磨烂了!可怜见的!王老板,你看这孩子的手……”王叔当时正炒菜,只回头瞥了一眼,眉头皱得死紧,没说什么,转身从旁边一个柜子里翻出一卷宽宽的白色医用胶带递给我:“先用这个裹几圈,垫着点,别直接磨伤口。”
白色的胶带缠在手腕上,暂时隔绝了橡胶的直接摩擦,但汗水浸透后,胶带边缘也黏腻不堪,并不舒服。而且伤口在闷热不透气的包裹下,似乎更痒更痛了。我成了后厨里一个动作迟缓、带着点笨拙和隐忍的存在。
这天下午,天气格外闷热。后厨像个巨大的桑拿房,排风扇的噪音也显得有气无力。水池里的碗碟似乎比往常更多,堆得摇摇欲坠。我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拿起碗,挤洗洁精,用钢丝球用力擦,冲水,放进旁边的沥水筐……手腕上的疼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着,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疲惫感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上来,手臂酸痛,腰也僵硬得快要直不起来。
“哗啦!”一声脆响,比上次更刺耳。
手里的盘子滑脱,这次直接砸在了水池底。盘子没碎,但巨大的声响把后厨里其他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大师傅不满地“啧”了一声,张姐也担忧地看过来。
“对…对不起!”我慌忙道歉,声音干涩,赶紧弯腰去捡。水池底积着水,盘子在油腻的水底滑了一下。就在我手指即将碰到盘子的瞬间,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从手腕伤口处炸开,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疼得我“嘶”地倒吸一口冷气,手猛地一缩,身体失去平衡,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了冰冷坚硬的不锈钢水池边缘上。
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冒。剧烈的钝痛从额头迅速扩散开来,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我扶着水池边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只觉得额头被撞的地方火辣辣地肿了起来,手指一碰,疼得钻心。手腕的伤也被刚才那一下牵扯得突突直跳。
“哎哟喂!”张姐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磕着了吧?快让我看看!疼不疼?头晕不晕?”
我捂着额头,说不出话,只觉得又痛又委屈,还有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疲惫和烦躁。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视线一片模糊。我用力眨掉泪水,摇摇头,哑着嗓子:“没…没事。” 可声音里的哽咽藏都藏不住。
“还说没事!都肿了!”张姐急了,冲着灶台那边喊,“王老板!你快来看看!这孩子磕着头了!”
王叔关了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色沉得吓人。他不由分说地拉开我捂着额头的手。肿起的地方已经明显发红,鼓起一个小包。他又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腕,动作有点粗鲁,但当他看到那圈被白色胶带覆盖、边缘却依然红肿发炎甚至渗出一点淡黄色组织液的伤口时,他手上的力道明显放轻了。
他的目光在我额头上的包、手腕的伤和我狼狈不堪、挂满汗水和泪痕的脸上来回扫视。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担忧,有生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后厨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排风扇还在徒劳地嗡嗡作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他松开我的手,转身走到墙角那个存放清洁用品的柜子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深绿色的塑料小喷壶和一小包棉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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