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不是戒烟的痛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恐惧——他正在亲手毁掉自己拥有的一切,毁掉女儿画笔下那个本应完整的“家”。
“呜……”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毫无征兆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紧接着,这呜咽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哽咽,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他通红的眼眶,顺着他粗糙、被烟熏得发黄的脸颊滑落,滴在油腻的旧毛衣上。
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我毁灭般的力气,狠狠抓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盛满他十年“功勋”的玻璃烟灰缸!冰凉的玻璃触感刺激着他滚烫的掌心。
他像一头彻底崩溃的困兽,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嘶吼,猛地从沙发上弹起,踉跄着冲到窗边!窗户因为老旧,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那扇积满灰尘、布满雨痕的旧窗!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更大的雪片,呼啸着灌进这间充满烟臭的小屋,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陈强高高举起那个沉甸甸的烟灰缸,手臂上青筋暴起,脸上的泪水在寒风中被迅速吹冷。他看也没看楼下,只是死死盯着手中这个象征他沉沦与无能的“罪证”,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决绝,狠狠地将它掷向窗外浓重的风雪夜幕!
“哐当——哗啦——!”
一声沉闷的重物砸在楼下杂物堆上的钝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四溅的清脆刺耳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格外远,惊起了楼下不知谁家自行车棚里的一阵野猫尖利的叫声。
冷风卷着雪花扑打在陈强脸上,冰冷的空气呛入他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趴在冰冷的窗框上,咳得撕心裂肺,佝偻着背,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哭泣而不断颤抖。眼泪混着鼻涕,糊满了他的脸。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窗内,是死寂中,厨房水龙头依旧哗哗作响的、固执的流水声。
那晚之后,王氏饭店后厨的空气里,多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硝烟味,目标直指陈强那顽疾般的烟瘾。
小宫像上了发条的哨兵,眼神锐利得能刮下陈强一层皮。每天陈强送苗苗去幼儿园后,磨磨蹭蹭晃到饭店后门,想跟小宫说句话或者递点东西,迎接他的总是一道冰冷的审视目光。小宫不说话,只是凑近他,像警犬一样,翕动着鼻翼,仔细嗅着他头发、领口、袖口每一寸可能残留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被寒风吹得几乎散尽的烟味,她的脸色也会瞬间沉下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他。
“身上什么味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
陈强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摆手,赌咒发誓:“没!真没抽!刚才路过老王头修车铺,他那儿烧电焊呢,味儿大!真的!”他急得额角冒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王姨更是化身成了无处不在的“天眼”。她总能“恰好”出现在陈强经过的巷子口、小卖部门前,或者在他帮饭店扛完米面油、满头大汗想喘口气的时候,幽灵般地从后厨转出来。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上下扫描着陈强,重点关照他的手指——有没有被烟熏黄的痕迹,口袋里有没有可疑的方形凸起。
“老陈!”王姨的声音总是毫无预兆地炸响,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手指头伸出来我看看!别藏!刚摸过烟盒吧?那味儿,隔二里地我都闻得见!”或者,“口袋鼓囊囊的什么?掏出来!是不是又偷摸买烟了?小宫这半天工钱我看是扣定了!”
陈强每次都吓得一哆嗦,像个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手忙脚乱地掏口袋自证清白。有两次,他确实鬼迷心窍,在巨大的压力和对尼古丁的渴望驱使下,偷偷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藏在小区垃圾箱后面一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角落里。结果,不到半天,王姨就叉着腰站在小宫旁边,冷笑着宣布:“行了,这礼拜你多干半天!老陈在垃圾箱后面藏的‘宝贝’,被收废品的刘老头当垃圾捡走抽了!那老头还乐呢,说捡了个大便宜!”陈强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更让陈强难受的是生理上的折磨。戒烟的头几天,他像被抽走了筋骨,坐立不安,哈欠连天,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脾气变得极其暴躁,一点小事就能点燃他。苗苗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他下意识地就想吼,但一抬头,撞上小宫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的、无声的等待。他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所有的火气瞬间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烦躁和无力感。他只能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焦灼的兽,在狭窄的屋子里一圈圈地踱步,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徒劳地摸索着口袋——那里空空如也。
“爸,你怎么了?”苗苗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角,仰着小脸,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陈强看着女儿纯真的眼睛,再看看厨房里默默刷碗、背影单薄的小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女儿,声音嘶哑:“爸爸……没事。爸爸在……戒掉一个坏习惯。”他拿起苗苗那张画着四个小人的蜡笔画,手指颤抖地抚过“弟弟”的位置。
而小宫自己,也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战斗。她向王姨请了半天假,特意选了个工作日的上午,独自一人去了市里口碑最好的妇幼医院。坐在充斥着消毒水味和低声啜泣的妇科诊室走廊长椅上等待时,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社区医院的报告单,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汗水浸透。
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仔细看了她的报告,又亲自做了检查。冰冷的器械触感让她浑身僵硬。“宫颈情况不太好,”医生语气凝重,“炎症明显,cIN I级虽然是最轻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节育环必须马上取,它就是个异物刺激源,留在里面只会加重炎症,甚至可能上行感染。取环后,需要规范用药治疗炎症,定期复查tct和hpV,密切监测病变情况。这个治疗周期会比较长,而且……”医生顿了顿,看着她苍白的脸,“对宫颈环境肯定有损伤,短期内,不适合怀孕。你们要孩子的事,得往后放放,身体养好是第一位。”
“那……以后还能怀吗?”小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积极治疗,控制住炎症,逆转低级别病变,是有很大希望的。但需要时间和耐心。”医生的回答谨慎而专业,“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
取环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难受。尽管医生动作已经很轻柔,但那冰冷的器械和牵拉感带来的不适,还是让她躺在检查床上时,额头沁出了冷汗,双手死死抓住床沿。当那枚在体内停留了整整九年、带着可疑锈迹和钙化斑点的金属环终于被取出,放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叮”时,小宫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随之而来的却是下腹一阵阵绵密的坠痛。
医生开了冲洗的药液和几盒消炎药、促进上皮修复的栓剂。药费不菲,小宫默默地从那个装着报告单的钱夹里,数出几张折痕很深的红色钞票(百元)。走出医院大门,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下腹的隐痛持续着,时刻提醒着她身体的脆弱和未来的艰难。她把装着药的塑料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的希望,也抱着沉甸甸的压力。
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陈强在对抗戒断反应的狂躁低谷期,而小宫则沉默地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压力。两人之间的话更少了。饭桌上,常常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苗苗叽叽喳喳讲述幼儿园趣事的声音。小宫会耐心地回应女儿,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但那笑意很少抵达眼底。陈强则常常心不在焉,扒拉几口饭就放下碗,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角落,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唯一的变化是,陈强开始笨拙地试图分担。他会抢在小宫前面去洗碗,尽管弄得水池四周全是水渍;他会主动去接苗苗放学,虽然常常迟到;他甚至试图在苗苗睡后,给小宫倒杯热水。但每次靠近,小宫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力掩盖、却因戒烟而格外敏感的、由内而外散发的焦躁气息,混合着廉价漱口水的味道,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不适的气息。这气息像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小宫他正在经历的痛苦,也提醒着她自己身体里的战场。她只是沉默地接过水杯,点点头,然后转身,继续清洗那些仿佛永远洗不完的、沾着油腻的抹布。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墙。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各自无声的对抗中缓慢流淌。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北风依旧凛冽。
三个月,像熬过了一个世纪。
复查的日子到了。这一次,是夫妻俩一起去的。还是那家社区医院,还是那间狭小、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气味的诊室。陈强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了点泥灰的旧皮鞋鞋尖,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这三个月地狱般的煎熬,无数次在崩溃边缘的挣扎,都将在今天被宣判。
小宫坐在他旁边,手里紧紧攥着两人的病历本和缴费单。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下腹的隐痛在天气寒冷时仍会隐隐发作,但她坐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墙壁一张泛黄的“科学育儿”宣传画上。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
诊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探出头:“陈强?进来吧。”
陈强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兔子,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希冀混杂的复杂情绪。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医生走了进去。小宫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
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小房间。陈强局促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医生熟练地操作着那台精液分析仪。仪器发出低低的嗡鸣,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医生盯着屏幕,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鼠标上快速点击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强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不敢看屏幕,不敢看医生,只能死死盯着墙角一块剥落的墙皮,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仪器的每一声轻响和医生鼻子里发出的每一声轻微的“嗯”。
突然,医生“咦”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屏幕,脸上的表情从专注变成了明显的惊讶。他扶了扶眼镜,又仔细看了看屏幕上的数据,然后转过头,看向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陈强,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屏住呼吸的小宫,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笑容。
“这变化……”医生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惊叹,手指用力地点了点屏幕上几个关键指标,“简直了!精子密度提升了一倍还多!活力……A级(快速前向运动)的精子比例从几乎没有到现在接近15%了!正常形态率也上来了!虽然离优秀还有差距,但跟三个月前比,这简直是翻天覆地啊!重度弱精变中度偏轻了!这戒烟的效果,也太显着了吧?你怎么做到的?这毅力!”医生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许和好奇。
陈强呆住了。他张着嘴,傻傻地看着医生,又看看屏幕上那些跳跃的、他根本看不懂的数字和曲线,仿佛听不懂医生在说什么。翻天覆地?毅力?巨大的狂喜像迟来的海啸,猛烈地冲击着他紧绷了三个月的神经。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真…真的?医生?您没看错?”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报告在这儿,数据说话,错不了!”医生笑着把打印出来的报告单递给他,上面那些曾经刺眼的向下箭头,如今很多都变成了令人振奋的向上箭头。
陈强颤抖着手接过报告单,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在他眼里仿佛跳动着金色的光芒。他猛地转向小宫,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小宫站在那里,没有看狂喜落泪的丈夫,也没有去看那张报告单。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冬日下午惨淡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诊室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然而,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涌动。她的手,下意识地、轻轻地按在了自己随身背着那个旧帆布包的侧袋上。
那里面,静静躺着几片她前几天悄悄去药店买的、崭新的排卵试纸。
医生还在对激动得语无伦次的陈强说着后续的注意事项和继续保持良好习惯的重要性,那些话语像背景音一样在小宫耳边飘过。她缓缓地转过身,目光越过还在抹眼泪的陈强,越过满脸笑容的医生,透过诊室那扇蒙尘的玻璃窗,看向外面。
巷子口,那家小小的、亮着白色灯牌的社区诊所,在冬日黄昏灰蓝色的天幕下,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光芒。那灯光,不再是她记忆中冰冷、带着消毒水味的惨白,此刻看去,竟像一轮朦胧的、温柔的月亮,静静地悬在巷子的尽头,静静地,照亮着一条似乎不那么绝望的路。
小宫微微低下头,嘴角极轻、极缓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的笑容,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在她唇边无声地漾开。
窗外,凛冽的风依旧在吹,但最深的严寒,似乎正在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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