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开饭时间了,今天讲述一位妈妈和孩子的故事。
傍晚的空气滞重而粘稠,弥漫着廉价餐厅特有的油腻气息。劣质油脂在铁板上反复煎炸的刺啦声,食客们含混不清的嘈杂交谈,还有角落里那台老式空调苟延残喘的嗡鸣,所有声音混杂着、膨胀着,像一团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塞满了我的耳朵,堵得人心慌意乱。
我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后背硌得生疼,目光空洞地扫过面前杯盘狼藉的桌面。一盘油汪汪的炒青菜蔫头耷脑,几片肥腻的回锅肉可怜巴巴地蜷缩在盘底,还有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米饭,在惨白的节能灯管下泛着冰冷的、令人毫无食欲的光泽。胃里一阵阵地翻搅,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某种更深、更钝的、沉甸甸压在心口的疲惫。
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那张空出来的椅子。椅面上还留着一点被粗暴挪动时蹭上的油渍,刺眼得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几分钟前,我的大女儿林晓还坐在那里。就在刚才,我当着另外两个年幼孩子的面——七岁的儿子小辉和五岁的女儿小雨,对着她劈头盖脸地数落开了。
“你看看你这次月考的成绩单!数学跌成什么样了?物理更是一塌糊涂!林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点数?”我的声音尖锐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神经,“成天就知道抱着你那破手机!吃饭看,走路看,睡觉前还在被窝里偷偷看!它能帮你考上高中吗?能吗?”
她当时一直低着头,筷子尖无意识地在碗里戳着那几粒米饭,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那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那一刻,我胸口的火气像是被浇了一桶油,烧得更旺了。我猛地拔高了声调,手指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不服管教是吧?我看你是……”
“砰!”
一声脆响,粗暴地撕裂了周围的喧嚣。
不是碗碟摔碎的声音。是她,林晓,猛地将手里那双一次性竹筷狠狠拍在油腻的桌面上。竹筷瞬间弹跳起来,又无力地滚落,一根掉在汤碗里,溅起几滴浑浊的油汤,另一根直接滚到了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围几桌的食客都停下了动作,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射过来,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小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小脸煞白,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小雨则完全呆住了,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看看我又看看姐姐空出来的位置,小身子微微发抖。
林晓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稚气和倔强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陌生的东西——是愤怒,是屈辱,是某种被彻底点燃后决绝的火焰。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着,眼眶红得厉害,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看被吓哭的弟弟妹妹,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那里是她唯一能逃离的出口。
然后,她猛地一转身,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股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狠劲,像一颗被用力掷出的石子,决绝地冲出了这家令人窒息的快餐店。油腻的玻璃门被她用力推开,又在她身后重重地弹回门框,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震得门框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玻璃门,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画面。门外是逐渐暗淡下来的城市暮色,华灯初上,车灯汇成流动的星河。而她那个穿着旧校服的、单薄又挺直的背影,就这样迅疾地融入了那片冰冷的光流之中,消失不见。
世界似乎安静了一秒,只剩下小辉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小雨压抑的、小小的抽噎。周围那些粘稠的目光依旧缠绕在身上,带着无声的评判和窥探。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我,像沉船坠入深不见底的海沟,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小辉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还是机械地伸过去,想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揽进怀里。我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桌面,扫过那两根孤零零的、沾着油污的筷子,扫过林晓刚才坐过的位置……
目光猝然定住。
在桌子靠近墙壁的狭小缝隙里,在刚才她坐的那张椅子腿旁边,一个巴掌大的、深蓝色的方形物体,正安静地躺在油腻的地面上。屏幕朝下。
是她的旧手机。那个用了快三年、屏幕边缘早已布满蛛网般细密裂纹、反应慢得像蜗牛爬的老旧智能机。她一直抱怨它卡顿,缠着我换新的,我总说等考好了再说。刚才她冲出去时动作太大,这旧手机不知怎么从她那件校服外套那总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这里。
小辉还在我怀里抽噎,小雨也怯生生地靠过来,小脑袋抵着我的胳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油腻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我轻轻拍了拍小辉的背,又揉了揉小雨的头发,声音努力放得平稳:“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姐姐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小辉小雨乖,自己坐好,妈妈……妈妈捡个东西。”
我俯下身,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沾着灰尘和油污的塑料外壳。把它捡起来的动作,像是耗尽了我仅存的一点力气。手机很轻,握在手里却又沉甸甸的,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把它翻过来。布满划痕的屏幕黑沉沉的,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散乱的头发,眼角的细纹里似乎也嵌着油腻,还有那深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我下意识地用拇指在屏幕下方那个唯一的实体按键上按了一下。
屏幕亮了。
刺眼的白光在昏暗油腻的餐厅角落里骤然亮起,晃得我微微眯起了眼。屏幕上显示着需要输入四位数密码才能解锁的界面。
密码?她会设什么密码?她的生日?还是某个我完全不知道含义的数字组合?我盯着那四个空白的方框,手指悬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按哪里。心头那点模糊的、想要窥探女儿内心世界的冲动,被这层冰冷的密码锁瞬间浇灭了大半,只剩下更深的无力感。
算了。我叹了口气,正准备把它收起来,等回家再给她。然而,就在我指尖即将离开屏幕的刹那,屏幕顶端突然无声地滑下一条新的通知横幅。绿色的微信图标后面,跟着一行简短的字:
**“妈,我新手机密码是你生日。”**
信息来自“林晓”。发送时间,就在一分钟前。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咚咚作响,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困惑和某种尖锐预感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四肢百骸。
新手机密码……是我生日?她买了新手机?什么时候买的?哪来的钱?她……她刚才跑出去,带着新手机?无数个混乱的念头瞬间挤爆了我的大脑。
但最核心的疑问,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震颤:她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个?用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刻?这算是什么?是迟来的和解信号?还是一个带着刺的、更深的嘲讽?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行小字上,仿佛要把屏幕烧穿。然后,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的视线鬼使神差地移向了屏幕下方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相册”图标。这个旧手机她还在用,里面……会不会有什么?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样做是否道德,手指已经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点开了那个图标。
屏幕闪了一下。没有密码保护,旧手机的相册直接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模糊不清的随手拍:教室黑板的一角,操场边枯黄的树叶,书桌上堆叠的练习册封面……凌乱而普通,属于一个普通初中女生的日常碎片。
我机械地、麻木地向下滑动屏幕。手指因为某种无法言喻的紧张而微微发僵。那些无关紧要的图片飞速掠过。突然,一张色调异常昏暗的照片猛地撞进了我的视野。
拍摄角度很低,像是躲在门缝里偷偷拍的。画面很暗,聚焦也不准,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灯下,一个穿着深色家居服的身影正伏案疾书。凌乱的头发随意挽着,露出疲惫的侧脸线条。那是我。桌角放着一杯早已凉透、颜色深褐的浓茶,旁边还摊着几本翻开的练习册——那是小辉的数学作业,我每晚都要给他检查订正。
照片下方,有一行细细的、用手机自带标注功能写下的小字,字迹略显稚嫩:
> **“妈妈好累。小辉的题好难,她看了好久。”**
> **时间戳:2025.10.15 22:47**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僵在冰冷的屏幕上。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我几乎弓起身子。
我几乎是慌乱地继续往下滑动。下一张照片跳了出来。
惨白的、刺眼的医院走廊灯光。长椅上,我蜷缩着身体歪在那里,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紧闭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锁。身上胡乱搭着一件薄薄的外套。拍摄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多。背景里能看到医院特有的蓝绿色墙裙和“输液区”的指示牌一角。那是小雨上次发高烧,我陪她在急诊输液到深夜。我记得那天她烧得迷迷糊糊,一直要抱着,我只能整夜抱着她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
照片标注:
> **“妈妈好累。小雨发烧了,她抱了一整夜,都没睡。”**
> **时间:2025.11.03 03:21**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透水的棉花,又胀又痛,噎得我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开始模糊,屏幕上的画面和字迹在泪水中氤氲、扭曲。
再下一张。
清晨,光线熹微。厨房里,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背对着镜头,正在灶台前搅动着什么。锅里升腾起白色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忙碌。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那是我在熬小米粥。小雨肠胃弱,医生说早上喝点小米粥养胃。
标注:
> **“妈妈好累。天还没亮,她就在给我们煮粥了。”**
> **时间:2025.12.18 06:05**
一张,又一张。
昏暗的客厅,我歪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小辉的识字卡片,人却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周末的下午,我提着沉重的超市购物袋,刚进家门,额头上全是汗,腰被压得微微弯着……
深夜的卫生间,我蹲在地上,费力地搓洗着小雨白天弄脏的外套……
每一张照片的视角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窥探感。光线昏暗,构图歪斜,对焦模糊。它们没有任何艺术性可言,却像一把把淬了冰又烧着火的钝刀子,一刀一刀,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我的心脏。
每一张下面,都固执地、重复地写着那几个字:
> **“妈妈好累。”**
> **“妈妈好累。”**
> **“妈妈好累……”**
日期跨度好几个月。这些瞬间,我毫无察觉。我沉浸在自己日复一日的操劳和焦虑里,只看到她成绩单上刺眼的分数,只听到她房间里传出的短视频背景音,只感受到她那日益增长的、让我束手无策的沉默和抗拒。
我以为她眼里只有手机,只有游戏,只有那些虚无缥缈的网络世界。我以为她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甚至理所当然。
我从未想过,在她那个被我认为塞满了“垃圾信息”的旧手机里,在她那个让我深恶痛绝的“玩物”里,竟然藏着这样的视角,这样的记录,这样的……心声。
“妈妈好累。”
这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原来她看见了。她看见了那些深夜里强撑的困倦,看见了医院走廊上无法言说的疲惫,看见了黎明前厨房里孤独忙碌的身影……她看见了所有被我刻意忽略、被生活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累”。
而我呢?我只看见了她摔在桌上的筷子,和那个决绝冲入夜色的背影。我只听见了自己那充满指责和失望的、尖利刺耳的声音。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我死死攥着那部旧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塑料外壳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小辉的哭声和小雨不安的啜泣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妈妈……”小雨怯生生地拽了拽我的袖子,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大眼睛里满是惶惑,“姐姐……姐姐去哪里了?她生气了吗?”
小辉也停止了嚎哭,抽噎着,用胖乎乎的小手抹着眼泪,依赖地靠在我身上。
这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包裹着我的那层悔恨与震惊的茧壳。尖锐的痛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她跑出去了!带着那样的愤怒和委屈!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车流汹涌,她一个刚上初中的女孩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差点带翻椅子。
“老板!结账!快!”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冲着收银台的方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也顾不上数清多少,胡乱塞给闻声过来的服务员。
“哎,大姐,还没找您钱……”服务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要了!”我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他,一手紧紧攥着那部滚烫的旧手机,另一只手用力牵起小雨,同时对小辉急促地说:“小辉,快!跟上妈妈!我们去找姐姐!”
我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两个孩子,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快餐店。油腻的玻璃门再次在身后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外面的空气带着初冬的寒意,猛地灌入肺腑,激得我一阵咳嗽。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街灯昏黄,车灯汇成一条条刺眼的光带,呼啸着掠过。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站在嘈杂混乱的街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茫然四顾。
她往哪边跑了?左边?右边?还是钻进了前面那个黑黢黢的小巷子?无数个方向,无数个可能,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姐姐……姐姐……”小雨被冷风一吹,又害怕地哭了起来。
“妈妈,姐姐呢?”小辉也仰着小脸,带着哭腔问。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冷冽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她刚跑出来没多久,应该不会走太远。她心情那么差,会不会……会不会去了附近那个街心小公园?那里有长椅,比较僻静。对,有可能!
“走!我们去公园那边看看!”我紧紧拉着两个孩子,朝着记忆中小公园的方向,几乎是奔跑起来。
高跟鞋敲打着冰冷坚硬的人行道,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小雨跑不快,我干脆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小辉也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努力跟着。怀里的小雨很轻,小辉的手心却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汗津津的。那部旧手机被我死死攥在右手心,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女儿方向的浮木。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那个小小的、设施陈旧的街心公园了。稀疏的路灯下,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和空荡荡的长椅轮廓。没有人影。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我近乎绝望,准备转向另一条路寻找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公园最深处、靠近一丛浓密冬青灌木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轮廓。
是那里!
我抱着小雨,拉着小辉,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靠近了,看得更清了。
果然是林晓。她蜷坐在冰冷的、光秃秃的水泥长椅上,背对着我们来的方向,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路灯昏黄的光吝啬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在初冬的冷风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的薄。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的、拒绝融化的冰雕。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但随之涌上的是更尖锐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酸楚。
“晓晓……”我抱着小雨,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
那个蜷缩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把头埋得更深了。
“姐姐!”小雨在我怀里挣扎着要下去,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林晓的肩膀似乎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轻轻把小雨放到地上,又拍了拍小辉的背,示意他待在原地别动。然后,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在寒冷夜色里固执地蜷缩着的背影。脚下的枯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在这寂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烧红的炭火。愧疚、心疼、后怕……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我走到长椅边,在她身旁的位置停下。我没有立刻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她那颗埋在膝盖里的脑袋,乌黑的马尾辫也有些凌乱了。
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如墨,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一丝星光也无。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酝酿已久的冬雨,终于不再忍耐。
起初只是零星的、冰冷的雨点,试探性地砸在脸上、手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紧接着,雨点迅速变得密集、沉重,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敲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冰冷的水泥地,也毫不留情地打在我和林晓的身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毛衣外套,寒气直透骨髓。
林晓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知觉。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发梢流下,浸湿了她单薄的校服外套。她在发抖。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在雨水中微微战栗的肩膀。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再也忍不住,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聊胜于无的薄外套,试图披在她身上。
“晓晓,雨大了,我们……”我的声音被风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就在我的外套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那个一直凝固着的背影,猛地动了一下。
她像一只受惊的、炸毛的小兽,突然抬起头,转过身来!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冰冷的雨水。
昏黄的路灯光和冰冷的雨水共同勾勒出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委屈的泪水。只有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近乎透明的、麻木的苍白。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下巴,成串地滚落。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空荡荡的,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嘴唇紧抿着,褪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
她就用这样一双空洞的、被雨水浸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指责,没有控诉,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死寂。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让我心碎。我拿着外套的手僵在半空中,雨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冰冷刺骨。
“晓晓……”我喉咙发紧,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妈妈……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雨声吞没。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和眼眶里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林晓依旧那样直直地看着我,雨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她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的音节。那声音干涩、喑哑,像砂砾在摩擦:
“……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我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我。她是在否认我的道歉吗?还是……
她看着我茫然失措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苦。她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抱着膝盖的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那个沙哑的声音冲破雨幕,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我……我考砸……”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不是因为……不是因为玩手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剧烈的哽咽,像濒临窒息的人。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般从她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汹涌而出,在她冰冷苍白的脸上肆意奔流。
“……是因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撕裂了沉重的雨幕,“……是因为我……我熬夜……给你织围巾!”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伴随着这声嘶喊,她一直死死抱在胸前、紧贴着校服外套的双手,猛地松开,然后用力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朝着我这边推了过来!
一件东西,一件被雨水打湿、颜色黯淡、看起来有些歪歪扭扭的东西,被她用尽力气推到了我的面前,落在我脚边冰冷潮湿的地砖上。
那是一条围巾。
一条用灰蓝色毛线织成的围巾。针法明显很生疏,有些地方织得紧密,有些地方又松垮垮的,宽窄也不太均匀,甚至能看到几处不小心勾脱线后留下的难看的小疙瘩。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在冰冷的、不断冲刷的雨水中,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吸饱了水,颜色显得更加深暗、沉重,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抹布。
“……生日礼物……”林晓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破碎的呜咽,她重新把脸埋进膝盖,瘦削的肩膀在倾盆大雨中剧烈地抽动起来,“……你的生日……礼物……”
轰隆!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林晓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围巾……生日礼物……熬夜……织围巾……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残酷地串联起来——那部旧手机相册里无数个“妈妈好累”的瞬间,那条写着“新手机密码是你生日”的微信消息,她这段时间反常的沉默和疲惫,她躲闪的眼神,还有这次骤然下滑的成绩……
原来……原来如此!
不是沉迷手机!不是无心学习!她那些深夜里亮着的手机屏幕,不是为了游戏,不是为了刷视频!她是……她是在偷偷看着那些笨拙的编织教程!她是在熬夜,用她那双只会写字做题的手,一针、一线,笨拙地、偷偷地为我织这条围巾!只因为……我的生日快到了……
而我做了什么?我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当着弟弟妹妹的面,用最刻薄的语言指责她玩物丧志,训斥她不服管教!我把她那份沉甸甸的、笨拙的心意,踩在了脚下,碾进了尘埃里!
铺天盖地的悔恨如同这冰冷的暴雨,瞬间将我彻底淹没。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住,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我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身体,却浇不灭灵魂深处燃起的焚心烈焰。
脚边那条湿透的、歪歪扭扭的灰蓝色围巾,在积水中显得那么卑微,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眼睛。
“晓晓……”我的声音破碎不堪,被剧烈的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我重重地跪倒在她面前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溅起的冰冷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上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痛。
我伸出颤抖的、同样冰冷的手,不是去碰那条围巾,而是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想要触碰她,想要确认她的存在。我的手穿过冰冷的雨幕,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卑微的祈求,轻轻搭在了她同样被雨水浸透、在寒风中剧烈颤抖的膝盖上。
隔着湿透的、粗糙的校服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里传来的、无法抑制的悲恸的震动。
“对不起……晓晓……对不起……”道歉的话语苍白无力,一遍遍重复,混合着雨水和泪水,咸涩地流进嘴角,“是妈妈错了……是妈妈……是妈妈太混账了……妈妈……妈妈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的头深深地低垂下去,前额几乎抵上她冰冷的膝盖。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寒意刺骨,却无法冷却那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愧疚和心痛。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绝望。
“妈妈……妈妈不该那样说你……不该那样骂你……”我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妈妈……妈妈看到了……看到你手机里的照片了……妈妈……好累……妈妈知道的……妈妈都知道的……” 我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她在照片下标注的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心,“是妈妈……是妈妈眼瞎了……是妈妈的心被猪油蒙了……”
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雨水和泪水交织着,视线一片迷蒙。只能看到她那颗依旧深深埋在膝盖里的脑袋,和那不断抖动的、湿透了的肩膀。我多么想用力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体温去温暖她被雨水浇透的身体,驱散她心头的委屈和冰寒。可我不敢。我怕我的触碰会再次惊扰到她,会让她推开我,像她刚才推开那条围巾一样决绝。
“晓晓……你看看妈妈……求你了……”我卑微地乞求着,声音嘶哑,“妈妈……妈妈错了……真的错了……原谅妈妈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外面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我想起她旧手机里那些记录着我疲惫瞬间的照片,想起医院里她标注的“妈妈好累”,此刻轮到我,只恨不得替她承受这雨水的冰冷和心里的痛楚。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我压抑的啜泣,和她沉默的颤抖。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那颗一直埋在膝盖里的脑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额前的湿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睛依旧红肿得厉害,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但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死寂。那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尖锐的痛苦,被深深伤害后的脆弱,还有一丝……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试探。
她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雨帘,落在了我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散乱湿透的头发,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无法掩饰的、痛悔交加的神情。
她的嘴唇依旧紧紧抿着,微微颤抖。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就那样看着我,看着跪在冰冷雨水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我。
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的动作,朝着我的方向,伸出了一只同样冰冷、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没有伸向我,而是颤抖着,迟疑地,一点一点地,探向了我脚边积水中那条湿漉漉、沉甸甸的灰蓝色围巾。
冰冷、湿透的毛线触碰到她的指尖。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毛线带着灼人的温度。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把握住了那条围巾,用力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过、付出过的凭证。
她紧紧攥着那条湿透的围巾,把它用力地抱在了自己同样湿透的胸前。然后,她终于抬起那双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洗过的眼睛,再一次看向我。
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委屈的洪流尚未退去,却又有什么新的、滚烫的东西在汹涌奔腾,几乎要冲破那层脆弱的堤坝。
“……妈……”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剧烈哽咽的单音节,艰难地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像初生幼兽的第一声哀鸣,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又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清晰感,狠狠撞在我的心上。
就是这一个字,这一个微弱到极致的呼唤,瞬间击溃了我所有强撑的堤防。
“哎!哎!妈妈在!妈妈在呢!”我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个浑身冰冷、颤抖不止的孩子,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手臂收拢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在我怀里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哭声。但她没有推开我。她僵硬的身体,在我的拥抱里,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软化了。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最终重重地、信赖地靠在了我同样湿透的肩膀上。
冰冷的雨水依旧在无情地浇灌着我们。寒气深入骨髓。但这一刻,紧紧相拥的我们,仿佛在彼此的体温和泪水中,找到了一丝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微弱暖意。
“哇——姐姐!妈妈!”一直站在不远处淋着雨、被吓坏了的小雨和小辉,看到我们抱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着跑了过来,像两只受惊的小鸟,一头扎进我们湿透的怀抱里。
小小的街心公园角落,冰冷的暴雨之下,一家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紧紧抱成一团。哭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眼泪更滚烫。
我紧紧地抱着怀里依旧在抽噎的林晓,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一点点平复。另一只手将小雨和小辉也用力地揽住。冰冷的雨水顺着我们的头发、脸颊流下,寒意刺骨。但内心深处,那片因误解和伤害而冻结的冰原,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被滚烫的泪水、迟来的拥抱和那条湿透的围巾,悄然融化开一道温暖的缝隙。
那条灰蓝色的、歪歪扭扭的围巾,被她死死地攥在胸前,也紧紧贴在我的手臂上。湿透的毛线沉重而冰冷,却仿佛是这个寒冷雨夜里唯一的、真实的暖源。
雨还在下。但回家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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