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开饭时间了。
暮色像融化的黄油,缓缓涂抹在城市的天际线上。黄波林站在写字楼前的玻璃幕墙前,理了理身上的阿玛尼西装——当然是高仿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对着玻璃幕墙照了照,满意地看到自己锃亮的额头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就像刚出锅的煎蛋。
这是他最爱的时刻,每天傍晚,他都会在这里停留片刻,享受着路人投来的羡慕目光。尽管这些目光可能更多的是投向他手中那个价值不菲的爱马仕公文包——当然,也是高仿的。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肚子微微内收,然后迈着自信的步伐,朝街角的中式快餐店走去。
玻璃门被推开时,清脆的风铃声中夹杂着一丝油腻的气息。收银台后的来来正在给柠檬茶贴标签,听见那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黄总老规矩?她机械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今天加个卤鸡腿。黄波林将公文包重重地砸在塑料柜台上,金属logo与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宣告着主人的不凡。他每周三下午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雷打不动,总爱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个卡座,说那里能更好地观察现代企业管理模式。其实,来来心里清楚,他不过是想看看对面写字楼里进进出出的白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来来用夹子将餐盘堆得哐当作响,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的不满。这位自称是建筑装饰公司老板的熟客,四十出头的年纪,头顶却已秃得只剩下后脑勺一圈头发,偏偏还要将仅存的头发梳成细密的波浪,横跨整个头顶,试图掩盖那片荒芜的盐碱地。她瞥见他今天又换了条皮带,醒目的h字母金属扣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刺眼——上周还是LV老花的款式。
您公司那个上海项目启动了吧?来来递过餐盘时,故意装作好奇地问道。上回黄波林在这里吹嘘要接陆家嘴的酒店装修项目,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差点掉进旁边的酸辣汤里。她看着他那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冷笑。
在走流程。黄波林用拇指轻轻蹭了蹭皮带扣,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总部派来的设计总监,可是哈工大的博士,非要按英国标准来搞消防规范。现在的高材生啊,就是书读太多,不懂得变通。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不瞒你说,我小学毕业,手下却全是研究生,最次也是本科。这帮书呆子,理论一套一套的,真到实操就抓瞎。
来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黄总您这以小学学历统领高材生团队,妥妥的传奇故事啊!那这项目要是成了,不得上财经杂志封面?
黄波林被捧得面色涨红,端起酸辣汤喝了一大口:低调低调!等项目落地,到时候请你去上海庆功宴!话音未落,汤汁顺着他嘴角的油肉滑落,滴在衬衫领口。
就在这时,玻璃门再次被推开,穿皱巴巴西装的老周拎着破旧的公文包走了进来。黄波林立刻挺直腰板,像只开屏的孔雀般炫耀起来:老周!来得正好,给你介绍我们新招的预算员!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手指快速划拉,调出一张照片,看看,同济硕士!屏幕上,一位年轻姑娘站在波林装饰的招牌前,笑容灿烂。那招牌来来认得,就挂在城北建材市场二楼拐角处,破旧不堪,还沾满了灰尘。
老周眯着眼端详照片,公文包随意往桌上一扔:哟,这姑娘看着机灵。不过你上次说要拓展智能家居业务,设备采购款到位了没?
黄波林的笑容僵在脸上,抓起卤鸡腿啃了两口拖延时间:设备正在德国空运呢!现在搞项目,得和国际接轨!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招标...
老周要了碗牛肉面,两人在卡座里坐下,开始交头接耳。来来借着添茶水的机会,竖起耳朵,断断续续的对话飘进她的耳朵里。
......英红那边周转过来没有?老周压低声音问道。
黄波林筷子戳着碗里的青菜,嘟囔道:会计说...工人工资还没着落......那些散工天天堵公司门口,烦死了。
......你那个大专文员......徐总明天要来视察......
黄波林突然提高嗓门,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放心!我司机开GL8去接机!到时候带徐总去看我们的样板间,绝对震撼!
老周疑惑地抬起头:你什么时候雇的司机?上个月不还说要裁员?
黄波林的耳根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脖子上的赘肉跟着颤动:就是...那个退伍兵小张嘛!人家开车稳当,还懂商务礼仪!说着掏出手机划拉,你看,刚给他发的端午红包!屏幕亮起的瞬间,来来瞥见聊天框里最新消息是某网贷平台的催款通知。
来来躲回柜台后,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太清楚黄波林所谓的是什么样子了。有一次,他吃完饭忘带钱包,她打电话到公司催款,接电话的姑娘直言不讳:黄总?他这会儿正在建材市场扛瓷砖呢!
厨房飘出的油烟雾气中,黄波林正用筷子指点江山,唾沫横飞: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踏实!上周开除了个施工员,211毕业的,连防水涂料的比例都搞不清楚!
老周突然呛了口面汤,咳嗽着说道:你公司不就王师傅他们几个散工吗?上个月还见你亲自刷墙呢。
卡座区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黄波林的秃顶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吸顶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慌乱地掏出手帕——印着某酒店logo的赠品——重重地擤了把鼻子,强装镇定地说:我说的是上海总部的核心团队!本地这些工人,都是打下手的!
就在这时,玻璃门上的铃铛突然疯狂作响。穿面包店制服的赵英红闯了进来,围裙上还沾着未洗净的面粉,眼神中满是愤怒与失望。她的脸颊泛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跑来的。黄波林!车险单子是不是在你那?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划破了店内原本就压抑的气氛。
黄波林手忙脚乱地翻着公文包,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英红你别闹,我这谈着正事呢!单子肯定在......几张皱巴巴的收据掉落在地上。来来眼尖,瞥见最上面那张写着奥迪A6L日租398元。
赵英红一把抓起收据,眼眶通红:拿我熬通宵做雪花酥的钱租车?你说要给孩子交学费,结果拿去充面子?她将收据狠狠地拍在餐桌上,卤汁溅到了黄波林那件所谓的衬衫上,你那些研究生呢?怎么不让他们派车?
黄波林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慌乱地整了整歪掉的皮带,强挤出一丝笑容,对老周说:见笑了,女人不懂生意场的事。
我不懂?赵英红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我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揉面,手指都被烤箱烫出疤,你倒好,开着租来的奥迪装大款!她掀开衣领,后颈狰狞的烫伤疤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这疤就是为了多做几盒点心留的,你呢?你对得起谁?
老周尴尬地站起来:英红,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赵英红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害怕,他今早偷拿了我柜台里的三千块。说要给研究生团队发端午福利。她转身时,来来清楚地看到她后颈有一块烫伤的疤痕,在碎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往。
黄波林抓起手包,像只受惊的老鼠般匆匆往外走,差点撞翻门口的饮料架。赵英红没有追出去。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捡起散落的收据,手指紧紧地捏着,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老周尴尬地递过纸巾,嗫嚅着说:嫂子,波林他......
不用替他说话。赵英红把纸巾推回去,我早该看清他这副嘴脸。她把收据叠好放进围裙口袋,望向窗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这些年,我总想着他能脚踏实地做点事,原来都是我在做梦。
第二天,暴雨倾盆而下,整个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之中。黄波林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快餐店。来来站在窗前,看着雨水顺着玻璃流淌,形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电视新闻突然插播了一条消息:机场高速发生追尾事故。画面中,一辆熟悉的奥迪车头严重凹陷,雨水冲刷着变形的车身,显得格外凄凉。
来来正在擦桌子,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闷响。她回头一看,赵英红的保温杯掉在了地上,褐色的咖啡液在瓷砖地面上蔓延开来,像极了一滩干涸的血迹。赵英红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电视屏幕,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坐会儿吧。来来搬过一把椅子,又递上纸巾,要喝杯热茶吗?
赵英红机械地摇头,嘴唇动了动:我就知道...他早晚要出事。她缓缓坐下,围裙上的面粉沾到椅子上,上个月他说要竞标五星级酒店,我把娘家的老房子都抵押了......
来来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面前,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太过苍白。店内其他食客好奇地张望,她便走到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其实我早发现那些名牌都是假的。赵英红突然轻笑,笑声里带着自嘲,皮带扣上的h字母,边缘都磨掉色了;那身西装,线头还露在外面。可我总骗自己,他是在低谷期,等项目成了就好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拍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来来默默地拿起拖把,开始清理地上的咖啡渍。她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无数个像黄波林、赵英红这样的人,在生活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用虚假的光环掩盖着内心的脆弱与无奈。而这场暴雨,似乎也在为他们的故事,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日子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过着。快餐店每天依旧人来人往,食客们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会在意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来来依旧每天重复着贴标签、收银、收拾餐桌的工作,只是偶尔望向那个靠窗的卡座时,还会想起黄波林那锃亮的额头和赵英红后颈的疤痕。
赵英红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快餐店。听老周说,她关掉了面包店,去了外地,从此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人海中。而黄波林,自从那场事故后,便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人说他伤得很重,在医院躺了很久;也有人说他躲了起来,不敢面对那些被他欺骗的人。
老周偶尔还会来店里,点一碗牛肉面,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他不再和人高谈阔论,只是安静地吃完,然后离开。来来有时会想,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虚荣也好,真实也罢,生活总是要继续。
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来来正在擦拭玻璃,突然看到街对面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佝偻着背、头顶稀疏的男人提着油漆桶,正在给一家小店刷招牌。阳光照在他后颈的褶皱处,泛着与从前不同的黯淡光泽。
她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那人小心翼翼地描着笔画。当诚信装修四个大字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木板上时,一辆电动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泥点落在崭新的招牌上。男人慌忙用袖口去擦,却把字迹抹得更花了。
来来转身回到店里,继续给柠檬茶贴标签。风铃声再次响起时,她没有抬头:欢迎光临,请问需要......话未说完,便看到一双沾满水泥的解放鞋停在柜台前。
来碗素面,多加青菜。沙哑的声音带着试探。
来来终于抬起头。黄波林瘦了许多,原本锃亮的额头爬满皱纹,那件阿玛尼西装换成了洗得发白的工装。两人对视片刻,他突然低头:上次的饭钱,我分期还你......
算了。来来打断他,转身去煮面,就当请你吃顿醒酒汤。她背对着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混着窗外的蝉鸣,消散在蒸腾的热气里。
城市的灯光依旧璀璨,照亮了无数个夜晚,也掩盖了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在这茫茫人海中,又有多少人,在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面子,苦苦支撑着自己的生活?而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放下虚荣,坦然面对真实的自己?
来来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生活就像这碗永远煮不完的酸辣汤,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而她,作为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个见证者,将继续看着这些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地上演,又不断地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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