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温热与鼻尖的冷香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小满的呼吸轻柔地拂过他的衣襟,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意,而那缕幽幽檀香却如寒针般刺入肺腑,冷得几乎凝滞。
方清远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昏睡的小满脸上,她睫毛微颤,仿佛梦见了什么遥远的光。
就在这均匀呼吸里,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妙音师姐常年佩戴的香囊气味,他曾见过她跪在陈阿婆灵前,将香囊轻轻系于遗体腕间。
他心中一紧,猛地抬头,只见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晚风拂过残碑裂隙,发出低哑的呜咽,像是地脉深处某根断裂的弦在颤鸣。
妙音静静地立在那里,双目紧闭,裙裾如纸灰般轻扬,脸上却挂着一抹全然不属于她的、诡异而满足的微笑——那笑容像被强行刻进血肉,嘴角弧度太过完美,反而透出死寂的僵硬。
风掠过她耳畔时,竟未带起一丝发丝的晃动,仿佛她已不是活物,而是一尊被古老意志唤醒的玉像。
“你以为陈阿婆死了?”她开口了,声音轻柔,却又带着某种古老的沙哑,像是从一口深井底部缓缓浮上来的回响。
话音未落,妙音缓缓抬起右手,白皙的掌心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口子,没有鲜血,只有一缕浓重的灰烟从中挣扎着钻出。
那灰烟扭曲盘旋,散发出陈旧的死气,分明是残魂所化,带着药园泥土与枯叶腐朽的气息,触之令人指尖发麻。
这缕残魂被那所谓的“初茧”意识裹挟了多年,直到此刻,才借着妙音的身体显露形迹。
——那香囊……不是我亲手还给她的吗?
怎么还在她身上?
方清远脑中电光一闪,记忆深处浮起一幕:那夜暴雨倾盆,妙音抱着香囊冲进药园,说要替阿婆守最后一夜。
她再出来时,浑身湿透,眼神空茫,像是丢了魂。
“妖孽!”林慧真厉喝一声,反应快得惊人。
她双手掐诀,九枚闪着寒光的灭魂飞刀瞬间离鞘,破空之声如冰棱坠地,分列八方,将妙音牢牢困在中央。
最后一把飞刀悬于妙音头顶,刀尖直指那缕灰烟,组成了一座凌厉的青城“九宫锁魂阵”。
阵中气流凝滞,连风都仿佛被冻结,唯有飞刀边缘微微震颤,发出低频嗡鸣,如同警戒的兽类喉间低吼。
她死死盯着那团不断变幻形态的灰烟,声音冷得像冰:“你若真是阿婆,就说一件只有我和清远知道的事!”
灰烟剧烈翻腾,最终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苍老人形,一个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的声音响起:“小道士七岁那年,胆子大过天,偷喝了我用来看守药园的‘迷魂茶’,一睡就是三天三夜。醒来后,他抓住我的衣角,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婆,龙在哭’。”
方清远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那段被他深埋心底的记忆瞬间被挖了出来——药园深处,月光洒在断龙脊的裂缝上,梦中他看见一条被钉死在地脉深处的巨龙,鳞片剥落,血泪渗入岩层,哀鸣声直贯神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窥见真相的全貌。
这件事,他只对两个人说过,一个是师父,另一个,就是陈阿婆。
林慧真眼中杀气一敛,悬在头顶的灭魂飞刀发出一声轻鸣,却并未落下。
她低声喃喃,语气复杂:“她是真的……可她也被困住了。”
就在这时,残碑上的裂纹深处,渗出一丝极淡的青光,如同将熄的烛火最后一次跳动。
紧接着,一声叹息飘来,仿佛来自千年前的地底。
玄寂的残魂自碑文中缓缓浮现,虚幻的手中依旧紧握着那只碎裂的铜铃,铃舌微颤,却无音可发。
他望向被困在阵中的陈阿婆魂体,神情悲悯:“当年你以阴骨杖替死,瞒天过海,魂魄本不该滞留于此。”
陈阿婆所化的魂体摇了摇头,灰烟组成的脸转向了方清远:“我不走,是因为还有人没学会‘忘记’。”她的话语直击方清远内心最深处,“你师父让你来守碑,从来都不是要你镇压它。他是要你‘毁碑于无形’——用真正的遗忘,而不是用更强的力量去镇压。”
那行字……他曾在玉简背面见过,只是当时以为是刻痕。
此刻,师父留在玉简背面的这行小字如惊雷般在方清远脑海中炸开:**欲止钟,先断脊——非龙脊,乃人心之脊。
他终于懂了。
所谓“人心之脊”,就是执念,是记忆,是所有不肯放下的前尘过往。
无论是“白阳当出”的预言,还是龙虎山世代的镇守,亦或是他自己背负的仇恨与真相,这些记忆本身,才是支撑着第七口钟不断积蓄力量的“龙脊”!
方清远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抽出七星龙渊剑,左手并指成刀,在右手掌心狠狠一划,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顺着剑柄蜿蜒而下,渗入那些古老符文的刻痕之中。
每一道熄灭的符文,都曾是他从师父口中听来的禁忌之名……如今,它们正随“记得”一同死去。
他踏前一步,沾着鲜血的指尖在妙音光洁的额头上迅速写下一个血淋淋的“忘”字。
那字初时鲜红滚烫,随即竟泛起微弱金光,仿佛天地规则在回应这一笔一划的决绝。
随即,他从怀中昏睡的小满头上,轻轻取下一根头发,小心翼翼地缠绕在自己的剑穗之上。
他握紧长剑,剑身与血脉相连,与小满的气息相通——那根发丝如引线,将最柔软的记忆系于最锋利的封印之上。
“从今往后,没人记得‘白阳当出’。”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巅,“也没人记得,我们来过。”
嗡——!
七星龙渊剑发出剧烈的嗡鸣,剑身上篆刻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却不是闪耀,而是在一道接一道地熄灭,如同星辰一颗颗坠入永夜。
那柄传承千年的古剑,像是在无声地哀悼,哀悼一段即将被彻底抹去的真相。
就在此刻,异变再生!
一直沉默的玄寂残魂突然发出一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甘与决绝。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方清远,而是化作一道流光扑向残碑——那是他最后的宿命,也是唯一的钥匙。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不是说给任何人听,而是对那块刻满名字的残碑低语。
**“我不是没想过逃。可每当我想转身离去,碑上那些名字就会在夜里浮现在我眼前——第一代守碑人玄明,死于心魔反噬;第三代玄真,魂散于钟鸣之夜;第五代玄微……连尸首都未能收回。”**
他的残魂在接近碑体的瞬间开始崩解,碎片如星尘般飘散,却又被碑面吸收。
以魂为薪,以忆为油,烬骨之火终被唤醒!
“闭嘴!”
最后一个词,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熊熊的幽蓝色火焰瞬间席卷了整座石碑,碑面上那六口早已凝固的红焰巨钟图案,在这火焰中应声崩解、寸寸碎裂!
而悬于最高处、即将敲响的第七口钟的虚影,竟在火焰的灼烧下开始倒流,钟声的轨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将响”退回了“未响”!
风忽然停了。
连九宫锁魂阵中的飞刀也停止了轻颤。
妙音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洗尽铅华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世界。
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闭上,泪水滑过脸颊。
林慧真缓缓收诀,九枚飞刀归鞘,发出低低的悲鸣。
一切归于寂静。
没有风,没有鸟鸣,连呼吸都像被抽离。
方清远站在原地,手中剑已黯淡无光,额头上那个“忘”字正缓缓褪去血色,化作一道白痕。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小满——她仍在沉睡,眉心微动,唇角轻轻一颤,似梦中低语:“……哥哥……”
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安宁。
轰然一声巨响,却不是爆炸,而是沉闷的下陷声。
整座残碑猛地向地底沉降了半寸,坚固的碑体上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紧接着,从那地脉的最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
那叹息声古老而疲惫,仿佛一段被强行延续了千年的历史,终于被人温柔地、亲手合上了最后一页书页。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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