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旁钻出的嫩芽没几日就长到半尺高,叶片上总沾着层细碎的金光,像被佛光拂过。镇上的孩子们总爱围着嫩芽打转,用树枝在旁边画圈圈,说这是“神仙草”。王婶更是每天来浇水,篮子里总带着给小宝编的草蚂蚱,放在草边,说要谢过护着孩子的神灵。
这天清晨,王婶刚放下水壶,就见草叶上沾着个旧银锁,锁身刻着“长命百岁”,链扣却断了一截,看着有些年头了。她捡起来擦了擦,锁身突然发烫,烫得她手一抖,银锁掉在地上,竟自己滚向镇东的老宅院——那是三十年前镇长住过的地方,后来镇长一家突然搬走,院子就荒了,据说夜里总听见里面有算盘响。
“是‘锁魂锁’。”阿秀的红线缠上银锁时,线端立刻泛出黑气,“这锁沾过横死之人的血,被遗弃太久,生出了煞气。”她跟着红线往老宅院走,刚到门口,就见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油灯。
院子里的荒草被踩出条路,通向正屋的八仙桌。桌上摆着个旧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却不见有人动。桌角堆着些破烂的账本,纸页泛黄,上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开,隐约能看清“欠银三两”“抵房契”之类的字。
“是当年的账房先生。”毛小方摸着算盘边缘的刻痕,那上面刻着个“陈”字,“镇志里记过,他为了帮穷人藏账本,被镇长活活打死在这屋里,尸体就埋在八仙桌底下。”
话音刚落,算盘突然停了,算珠“啪”地归位,露出底下压着的张当票,上面写着“银锁一把,当银五钱”,落款日期正是陈先生死的那天。阿秀的红线顺着当票往下探,线端猛地扎进地里,拽出根生锈的铁链,链端缠着块碎布,是账房先生常穿的青布衫料子。
“他在找账本。”吓米的佛珠转得飞快,眉心金砂照亮了墙角的木箱,“账本被镇长藏起来了,他不甘心。”
小海一斧劈开木箱,里面果然堆着厚厚的账本,还有几件旧物:个缺口的瓷碗,双磨破的布鞋,还有个绣着“平安”的荷包。这些东西一见到光,突然自己动了起来——瓷碗往地上倒,像在倒水;布鞋在地上走,留下串湿脚印;荷包飞到算盘上,袋口敞开,露出里面的干枯花瓣。
“是‘旧物煞’!”达初往账本上撒了把糯米,糯米落在纸页上,显出些模糊的人影,都是当年被镇长逼债的穷人,“这些东西记着主人的执念,聚在一起就成了煞。”
黑玫瑰突然发现,荷包里的干枯花瓣和她当年给吓米留的瓷瓶上的莲花纹很像。她捏起片花瓣,指尖刚碰到,就听见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说:“姑娘,求你……把账本交给官府……”
“陈先生?”黑玫瑰愣住了,银锁突然从阿秀的红线里挣脱,飞到她手里,锁身的黑气渐渐散去,露出里面刻着的小字——“女 晚晚”。
“是他女儿的锁。”阿秀轻声说,红线缠着账本往上提,“他当年把女儿的锁当了,换钱给穷人交租,自己却……”
八仙桌底下突然传来挖土声,一只枯手从地里伸出来,手里攥着本用油布包着的账册,正是陈先生藏起来的证据。手的主人慢慢爬出来,是个穿青布衫的虚影,面色愁苦,手里还捏着支毛笔,笔尖对着账本,像是要接着记账。
“你的账,该清了。”毛小方将账本放在桌上,桃木剑在旁边画了个圈,“这些年镇上的穷人没忘了你,每年都往你坟上烧纸钱,说要还你的情。”
虚影看着账本上的名字,那些被他帮过的穷人,后代都在镇上开了铺子,有的还当了里正,正正经经地帮着乡亲们过日子。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像风吹过账本的声音。
旧物们渐渐安静下来,瓷碗里盛着的月光,布鞋踩出的脚印里长出了青草,荷包里的干花瓣落在账本上,竟抽出了嫩芽。虚影对着众人作了个揖,慢慢化作光点,钻进那株从戏台旁移来的“神仙草”里,草叶上的金光更亮了。
黑玫瑰把银锁放进荷包,挂在草上:“晚晚的锁,以后由这草看着,再也丢不了了。”
离开老宅院时,天已经擦黑,镇上的炊烟混着草木香飘过来,八仙桌底下的土坑被填好,上面种了株向日葵,花盘正对着月亮。阿秀的红线缠着片刚落下的向日葵花瓣,线端泛着暖光,像谁在轻轻点头。
毛小方回头望了眼,老宅院的门慢慢合上,门缝里的灯光变成了星光,算盘声再没响起,只有风吹过账本的轻响,像有人在说“清了,都清了”。
甘田镇的夜,渐渐被虫鸣填满。那些被遗忘的旧物,那些没说出口的执念,终究在时光里找到了归宿。就像那株向日葵,不管曾埋在多深的黑暗里,只要有光,就会朝着光亮的方向,慢慢生长。
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甘田镇的房檐上。刚过亥时,镇西头那座荒废了三十年的钟表铺突然传来“咔哒”声,锈死的指针竟开始倒转,每走一格,空气就冷一分,连墙角的虫鸣都戛然而止。
阿秀攥着红线的手沁出冷汗,线端缠着的铜钱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这是她从钟表铺门缝里勾出来的——铜钱边缘还沾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不对劲,”她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吓米,“这铺子……三十年前烧死过一家三口,当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据说连骨都都烧成了灰。”
吓米的佛珠突然炸开一颗,黑色的粉末落进他掌心,凝成个扭曲的“死”字。“是‘时煞’。”他声音发紧,从怀里摸出桃木剑,剑身在黑暗里颤得厉害,“有人动了里面的东西,把当年的怨气引出来了。”
话音未落,钟表铺的木门“吱呀”开了道缝,一股焦糊味涌出来,混着淡淡的脂粉香。缝里透出的光不是烛火,是青绿色的,照在对面的墙上,显出个女人的影子,正对着镜子梳头,梳齿划过发丝的“沙沙”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老板娘。”镇上的老人们说过,钟表铺老板娘当年最爱打扮,大火烧起来时,她还在对着镜子描眉。小海举着斧头往前冲,刚到门口,就见门缝里伸出只手,皮肤像烤焦的纸,指甲缝里全是黑灰,直抓他的脸。“滚开!”小海一斧劈过去,却劈了个空,斧头嵌进门框里,震得他虎口发麻。
那只手没理会他,径直抓向阿秀,指甲刮过她的红线,线身“啪”地断了一截,黑气顺着线往上爬。“快用阳气压它!”吓米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上的符文亮起来,“当年烧死他们的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锁了门!”
阿秀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红线上,断口处冒出白烟,暂时挡住了黑气。她往铺子里瞥了一眼,正对上镜子里的脸——老板娘的眼珠早就烧没了,眼眶里淌着青绿色的泪,嘴角却咧着笑,镜子旁边摆着个烧焦的拨浪鼓,鼓面上的娃娃脸只剩下半张,正随着指针的倒转“咚咚”地响。
“是孩子……”阿秀突然明白,那拨浪鼓是老板儿子的,当年才三岁,被活活闷死在柜子里。拨浪鼓每响一声,铺子里的温度就降一分,墙角的蛛网开始结冰,连月光都冻成了霜花。
小海终于拔下斧头,劈向那面镜子,镜面“哗啦”碎了,却没掉下来,碎片里涌出无数只小手,抓着他的裤腿往下拖。“救我!”他的脚踝很快结了层黑冰,冻得骨头生疼。吓米的桃木剑刺向镜子背后,却被一股热气弹开——镜子后面竟是个烧焦的灶台,锅里还炖着东西,隐约能看见半截小孩的鞋。
“他们在等凶手。”阿秀突然想起老人们说的另一件事,当年铺子里的学徒恨老板不给工钱,放了火还锁了门,后来学徒改名换姓,就住在镇东头。她拽着红线往镇东跑,红线另一端缠着的铜钱突然发烫,“他就在那里!”
钟表铺的门“砰”地全开了,老板娘的影子飘在半空,怀里抱着个焦黑的小身影,拨浪鼓响得像催命符。吓米拖着小海跟在后面,看着阿秀的红线钻进镇东头那间亮着灯的屋子,灯突然灭了,随即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像被什么东西活活撕开。
等他们赶到时,屋里只剩一摊黑灰,墙角的账本上记着三十年的欠账,最后一页写着“今还”,字迹扭曲,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阿秀的红线缠在账本上,线端的铜钱已经变成了焦黑色,铺子里的焦糊味和脂粉香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冷,连月光都冻得缩成了一团。
天快亮时,钟表铺的指针终于停了,停在午夜十二点。有人看见老板娘抱着孩子的影子在铺子里转了最后一圈,然后慢慢走进镜子的碎片里,拨浪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被晨雾吞了。阿秀捡起块镜子碎片,里面映出的不是她的脸,是张烧焦的娃娃脸,对着她眨了眨眼,随即化作青烟散了。
镇上的人再也没人敢靠近那座钟表铺,只有阿秀偶尔会去门口烧点纸,红线绕在门环上,风吹过时,总像是有梳子梳头的声音,混着拨浪鼓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地响着。
那梳子梳头的声音总在午夜响起,像有根细针轻轻扎着人的耳膜。阿秀忍不住揣了把桃木梳,在钟表铺门口蹲了半宿。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地上织出碎银似的网,她忽然看见门缝里漏出一缕青绿色的光,伴随着“咔哒”一声——像是有人转动了钟表的发条。
“老板娘?”阿秀试探着轻唤,手里的桃木梳捏得发烫。里面的声音顿了顿,随即传来更清晰的梳头声,“沙沙”的,带着股焦木的气息。她壮着胆子推了推门,门板应手而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竟带着胭脂的甜香,与记忆里的焦糊味截然不同。
屋里的钟表全在倒转,指针划过表盘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镜柜前果然立着个模糊的身影,正对着镜子慢慢梳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哪有半分烧焦的痕迹?阿秀愣住时,那身影转过脸,脸上竟带着笑,眉眼间竟有几分像镇上的绣娘。“小姑娘,帮我把发簪递过来可好?”她声音柔得像浸了蜜,镜台上果然摆着支银簪,簪头镶着点翠,看着崭新得很。
阿秀刚要伸手,手腕突然被拽住——是吓米,他手里的桃木剑正对着那身影,剑穗簌簌发抖:“别碰!她在偷你的精气!”话音刚落,那身影的头发“唰”地变得焦黑,脸上的皮肉像纸一样卷起来,露出底下黢黑的骨头,手里的梳子也变成了烧弯的铁条。镜柜“哐当”一声炸开,里面滚出十几个锈迹斑斑的拨浪鼓,每个鼓面上都印着半张娃娃脸。
“你们总挡着我找他……”焦黑的身影尖啸起来,声音里混着孩童的哭嚎,“我儿的拨浪鼓还没绣完花呢……”阿秀这才看清,那些拨浪鼓上的娃娃脸,竟都缺了半边——和当年闷死在柜子里的孩子一个模样。吓米拽着她往外跑,身后的梳头声追得很紧,夹杂着钟表倒转的“咔咔”声,像有无数只手在扯他们的衣角。
跑到门口时,阿秀回头望了一眼,见那身影正把烧弯的铁条插进自己天灵盖,镜柜里的拨浪鼓突然齐声响起来,“咚咚”的节奏竟和钟表倒转的频率重合。她忽然想起老人们说的,老板娘当年为了护着孩子,把他藏在镜柜里,自己拿着剪刀跟放火的学徒拼命,最后抱着镜柜烧没了影。
“她不是要害人……”阿秀喃喃道,手里的桃木梳不知何时沾了点翠粉,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吓米也停住脚,望着铺子里越来越亮的绿光,那些拨浪鼓的哭嚎渐渐变成了笑声,像无数个孩子在拍手。
等晨光爬上铺顶时,屋里的声音突然静了。阿秀再进去,只看见镜柜前堆着堆新绣的拨浪鼓,每个鼓面上都绣着完整的娃娃脸,针脚细密得很。镜台上的银簪还在,只是点翠的地方多了块焦痕,像片小小的火烧云。
后来阿秀总在午夜听见梳头声,却不再害怕。她照着那支银簪的样子,绣了个锦囊,每天挂在铺门口——里面塞着晒干的薄荷,说是能让娃娃们睡得安稳。镇上的绣娘都说,那锦囊闻着清香,绣活时手都稳了不少。
而钟表铺的指针,偶尔还会在午夜倒转半圈,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拨了一下,随即又乖乖往前走,留下满铺的薄荷香,混着淡淡的胭脂气,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甘田镇的房檐上。钟表铺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响,“叮铃”声里裹着股铁锈味——那是挂在门楣上的镇魂铃,三年来从没响过。阿秀捏着薄荷锦囊的手猛地收紧,锦囊里的干叶碎簌簌往下掉,在门槛边积成一小堆青绿色的粉末。
“咚——咚——”
后院的老井突然传来撞木声,不是平日打水的“邦邦”响,而是钝重的、像有人用头骨在撞井壁。阿秀往井边挪了三步,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井绳上的结全变成了死扣,井沿的青苔里嵌着些指甲盖大小的碎骨,泛着青白的光。
“谁在下面?”她嗓子发紧,锦囊里的薄荷味突然变得刺鼻,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着了。
井里的撞木声停了,随即浮出个气泡,“啵”地泼在水面上。借着月光能看见,井水不知何时变成了墨黑色,水面上漂着件破烂的红袄,领口绣的并蒂莲只剩半朵,另一半像是被硬生生撕下去的。
“是……是当年跳井的绣娘……”吓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里的桃木剑在发抖,“老人们说她当年穿着红袄嫁过来,刚进门就被锁在井房,最后……”
话没说完,井里突然掀起股黑浪,红袄像条蛇似的窜上来,直缠阿秀的脚踝。阿秀甩出桃木梳,梳齿刮过红袄,立刻冒出青烟,那袄子却不管不顾,布料下像是有无数根细骨在蠕动,勒得她脚踝生疼。
“孽障!”吓米的桃木剑劈出道金光,正砍在红袄领口,那半朵并蒂莲突然活了过来,花瓣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齿,“咔嚓”一声咬在剑身上。剑身上的符文瞬间黯淡,吓米被震得后退三步,虎口裂了道血口。
阿秀突然想起绣娘留下的日记,里面夹着片干枯的荷叶——“井边的荷花开了,他说要摘朵最大的给我别在发间”。她摸出那片荷叶,往红袄上一按,黑浪突然退了,红袄的布料慢慢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手里攥着朵纸折的荷花,花瓣已经泡得发胀。
“你的荷花……”阿秀声音发颤,“他没骗你,那年洪水冲垮了荷塘,他拼着命护下了种藕,今年夏天,井边又开出了满塘的花。”
红袄突然剧烈抖动,像是在哭。井里的黑水上浮起无数纸荷花,都是没上色的白坯子,随着水波轻轻晃。吓米趁机挥剑斩断红袄的系带,阿秀赶紧将荷叶铺在水面上,那些纸荷花立刻漂过来,一片片粘在荷叶上,慢慢染上粉红。
就在这时,井壁突然裂开道缝,里面钻出个青灰色的影子,没有脸,双手是两截锈铁钎,直刺阿秀后心。吓米猛地扑过来将她推开,铁钎“噗”地扎进他肩膀,黑血瞬间涌了出来。
“是看管井房的老管家!”吓米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狠厉,“当年是你锁的门,今天我非得把你钉回井里去!”他反手拔出铁钎,带起一串血珠,直插进影子的胸口。影子发出刺耳的尖啸,身体化作无数铁屑,却又在半空聚成个更大的黑影,手里的铁钎变成了铁链,“哗啦啦”地甩过来。
阿秀将荷叶抛向空中,纸荷花突然绽放,香气化作白雾,把黑影裹在中间。她抓起吓米染血的剑,想起日记里最后一句——“荷花开时,便是新生”,于是咬破指尖,将血滴在剑身上。金光陡然大盛,她迎着铁链冲上去,一剑劈下,黑影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铁水淌进井里,井水瞬间变得清亮,映出满塘荷花的影子。
吓米捂着流血的肩膀凑过来,看着井里的倒影笑:“原来你也会这么凶……”
阿秀扔掉剑,扶着他往回走,锦囊里的薄荷香混着血腥味,竟有种奇异的安宁。井边的镇魂铃又响了,这次是清脆的“叮铃”声,像在道谢。月光下,那些纸荷花浮在井水面上,正慢慢长出绿色的花茎。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阿秀在井边种下了最后一粒荷种。吓米靠在她肩上,血已经止住,呼吸渐渐平稳。她看着他熟睡的脸,突然发现他鬓角多了根白发,像极了井边刚结的霜。而井水里的倒影里,绣娘穿着完整的红袄,正对着他们笑,发间别着朵最大的荷花。
天刚亮透,镇东头的打更人就撞开了门,手里的铜锣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井、井里……”他指着后院,嘴唇哆嗦得说不出整话,“全是血!”
阿秀和吓米赶到井边时,晨光正斜斜地照在水面上,昨晚清亮的井水不知何时又变成了暗红色,水面漂着层油花似的东西,腥气直冲脑门。打更人瘫在地上,指着井绳:“刚才看见个黑影从井里爬出来,拖着根铁链,铁链上还挂着些……些手指头!”
吓米的肩膀还在渗血,他咬着牙抓起桃木剑,剑身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此刻竟隐隐发烫。“是老管家的残魂没散干净,他在找当年藏在井里的东西。”他往井里扔了把糯米,糯米刚触到水面就炸开,溅起的血珠落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坑。
阿秀突然想起绣娘日记里的插图:井壁上刻着朵莲花,花心处有个凹槽。她搬来井边的青石凳,踩着凳子往井里看,果然在离水面三尺的地方,有朵石刻的莲花,花瓣纹路里嵌着些发黑的血垢。“在这里!”她摸出那片荷叶,往莲花上一按,荷叶立刻融进石缝里,井壁突然震动起来,“咔嚓”裂开道缝,里面滚出个黑木盒子,盒盖还挂着把铜锁,锁眼里塞着根干枯的头发。
“这是……绣娘的嫁妆盒!”吓米刚要去捡,盒子突然自己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堆发黄的碎布,布片上绣着半句话:“荷花开时,骨殖归……”最后那个字被血渍糊住了,看不清。
就在这时,井里的血水突然沸腾起来,铁链拖地的声音从井底传来,越来越近,带着股铁锈和腐肉的混合味。阿秀抓起地上的碎布往盒里塞,手指刚碰到布片,就被上面的细针刺痛——那些碎布根本不是绣品,是用头发和细骨线织的,布眼里还嵌着些指甲盖大小的骨头渣。
“快盖盖子!”吓米的桃木剑泛起红光,他迎着铁链挥剑砍去,剑刃与铁链相撞,爆出一串火星。铁链突然散开,化作无数条小蛇,吐着信子往阿秀身上缠。阿秀把盒子往怀里一抱,摸出荷包里的薄荷粉撒过去,薄荷粉遇蛇就燃,蛇身立刻冒出黑烟,却没被烧死,反而变得更加粗壮,鳞片上还渗出黑血。
“她的骨头还在井里!”阿秀突然明白过来,日记里说绣娘死后,老管家把她的尸骨拆成了小块,藏在井壁的暗格里,“盒子里的碎布是引路的!”她掏出绣娘留下的那片荷叶,撕开衣角蘸了点自己的血,往荷叶上一抹,荷叶立刻变得鲜红。
她踩着井壁的石缝往下爬,井水已经漫到了腰际,冰凉的水里似乎有无数只手在抓她的脚。阿秀咬着牙把荷叶按在暗格上,暗格“吱呀”开了,里面果然堆着堆白骨,上面还套着只玉镯,镯子上刻着个“莲”字。她刚把白骨装进盒子,就听见头顶传来吓米的痛呼,抬头一看,老管家的黑影正掐着吓米的脖子,把他往井里按。
“放开他!”阿秀抓起块白骨扔过去,白骨在空中化作道白光,正打在黑影后脑勺上。黑影惨叫一声,松开吓米,转头瞪向阿秀,那张没有脸的头上突然裂开个血洞,里面淌出黑血,滴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血纹。
阿秀抱着盒子往上爬,黑影的铁链“哗啦啦”缠过来,缠住了她的手腕。就在这时,盒子里的白骨突然发出微光,拼出个完整的人形,绣娘的虚影从白骨里站了起来,穿着那身红袄,手里的绣花针化作道金光,直刺黑影的血洞。黑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像纸一样卷了起来,被金光烧成了灰烬。
井水慢慢变清,露出底下铺着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完整的字:“荷花开时,骨殖归塘,魂归故里。”阿秀把白骨抱出来,吓米忍着痛在荷塘边挖了个坑,两人将盒子埋进去,上面种了株荷苗。
“等明年荷花开了,她就能真正安息了。”阿秀擦了擦脸上的泥,看着吓米渗血的肩膀,眼眶有点红,“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来……”
“傻丫头。”吓米笑了笑,用没受伤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咱们是在积德呢。”他低头看了眼荷塘,突然指着水面,“你看!”
刚种下的荷苗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嫩芽,嫩芽上停着只红蜻蜓,翅膀亮得像块宝石。晨光洒在水面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只剩下荷叶的清香,混着远处传来的卖花声,温柔得像个刚醒的梦。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甘田镇的屋顶上。镇西头的老戏台突然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那声音不像人声,倒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片,听得人头皮发麻。阿秀攥着那枚从井里摸出的铜扣子——上面还沾着黑血,跟着声音往戏台走,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就渗出一点黏糊糊的东西,踩上去“咕叽”作响。
戏台的幕布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情景:一个穿戏服的影子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唱戏,水袖甩得又高又急,袖口拖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黑痕。他的脸藏在帽翅的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黄黑的牙齿。“小娘子,陪我唱完这出《霸王别姬》吧……”声音忽男忽女,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同时说话。
吓米的桃木剑在怀里发烫,他刚想上前,幕布突然“唰”地落下来,上面用红线绣着密密麻麻的人脸,眼睛处挖了洞,黑黢黢地盯着人看。“这些都是以前来看戏的人……”阿秀认出其中一张脸是镇上的剃头匠,上个月说去邻镇赶集,就再也没回来。
“锵锵锵——”锣鼓声突然炸响,却不是从戏台后台传来,而是从地下!阿秀低头一看,脚边的石板裂开缝,一只青灰色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脚踝,指甲缝里还嵌着戏台的木屑。她用力踢开,那手却像藤蔓一样缠上来,顺着小腿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立刻泛起青斑。
“孽障!”吓米挥剑砍去,桃木剑劈在手上,发出“咔嚓”的脆响,手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化作纸灰,却从灰烬里钻出更多只手,密密麻麻地从石缝里涌出来,像潮水一样往两人脚边爬。
戏台上的影子终于转过身,帽翅掉在地上,露出一张被戏油彩涂得惨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正往外淌着墨汁般的东西。“当年你们的祖师爷放火烧了戏台,烧死了我们整整一班子人……”他的水袖突然变得像鞭子一样长,“今天,该还了!”
水袖带着腥臭味抽过来,吓米用剑去挡,却被抽得连连后退,虎口震得发麻。阿秀突然想起那本残破的戏本子里写着:“戏台柱有镇魂钉,钉在寅时,魂不敢出。”她瞥见戏台柱子上果然有个锈迹斑斑的铁钉子,被厚厚的蛛网缠着。
“吓米!帮我挡住他!”阿秀大喊着往后台跑,地上的手抓住她的裙角,她掏出荷包里的艾草灰撒过去,那些手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戏台柱又粗又滑,她爬了两次都滑下来,袖子被石缝里的手撕开个大口子,胳膊上立刻留下几道血痕。
“小娘子,别费力气了……”影子的唱腔变得尖利,水袖突然缠上吓米的腰,把他往戏台中央拖,“让他陪我唱虞姬,你唱霸王,多好……”
吓米的剑被甩到台下,他挣扎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呲”地一声点燃,扔向影子——火折子刚碰到影子的戏服,就“腾”地燃起来,却被他用水袖一甩就灭了。“没用的!我们早就死在火里了,还怕这个?”
阿秀终于够到了那根镇魂钉,钉子锈得死死的,她用石头砸了好几下才拔出来。就在这时,影子的水袖已经勒住了吓米的脖子,吓米的脸憋得通红,手脚乱蹬。阿秀举起钉子,对着影子的黑窟窿眼睛狠狠扎过去——
“啊——!”影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黑窟窿里喷出的墨汁溅了阿秀一脸,腥臭难闻。他的身体像纸一样卷起来,水袖里掉出无数只蛆虫,看得人头皮发麻。地上的手纷纷缩回石缝,戏台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叹气。
吓米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脖子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阿秀把钉子扔在地上,突然发现钉子尖上沾着点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片绣着金线的戏服碎片。“原来……他们只是想讨个公道……”
天快亮时,两人在戏台底下挖了个坑,把那枚镇魂钉埋了进去,又烧了些纸钱。阿秀看着戏台柱上的黑窟窿,突然觉得那些被遗忘的怨恨,就像戏台角落里的蛛网,不碰还好,一旦被勾起,就会缠得人喘不过气。
走的时候,阿秀回头望了一眼,晨光中,戏台的破幕布轻轻晃动,像有人在里面偷偷挥手。她拉着吓米的手,快步离开,不敢再回头。地上的青石板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墨汁般的痕迹,在晨光里慢慢变淡,像从未存在过。
晨光刚爬上戏台的飞檐,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就像被掐断的线,戛然而止。阿秀抹了把脸上的墨汁,腥臭味呛得她直皱眉,刚要拉着吓米离开,戏台后台突然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谁?”吓米猛地回头,手里不知何时捡了块半截砖头,掌心被硌得发红。阿秀攥着那枚沾了墨汁的镇魂钉,指尖冰凉——钉子尖上的金线碎片在晨光里闪了闪,竟慢慢渗进钉子里,留下一道浅金色的痕。
后台的布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角落。阿秀壮着胆子凑过去,刚要掀帘,一只枯瘦的手突然从帘后伸出来,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背上布满青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指节处还缠着半截腐烂的红绸。
“还我……我的凤冠……”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从帘后飘出来,气若游丝,却带着说不出的怨毒。阿秀想甩开,那手却像铁钳似的,勒得她手腕生疼,皮肤很快泛起青紫色。
“放开她!”吓米举着砖头砸过去,那手却灵活地一躲,拖着阿秀就往后台里拽。阿秀被拽得踉跄几步,余光瞥见后台堆着的道具——蒙着布的桌椅、缺了胳膊的木人、还有个落满灰尘的凤冠,珍珠早就掉光了,只剩个生锈的铁架子。
“是当年的旦角……”阿秀突然想起戏本子里的注脚:“红姑,擅唱虞姬,焚于戏台,凤冠不知所踪。”她盯着那铁架子凤冠,突然大喊:“你的凤冠在这儿!”
那手果然顿了顿,阿秀趁机抽出被攥得发麻的手,抄起旁边一根断了的木枪,对着布帘后面捅过去——“噗嗤”一声,像是捅穿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随即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手瞬间缩回帘后,地上留下几滴黑血,像融化的墨。
吓米拽着阿秀往后退,两人刚退到戏台中央,后台的横梁突然“咔嚓”一声断了,带着火星砸下来,溅起满地灰尘。浓烟里,一个穿红戏服的影子慢慢飘出来,脸上的油彩糊成一团,只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手里紧紧攥着那顶铁凤冠,红绸在风中飘得像条血舌头。
“找了……好多年……”影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红绸突然朝阿秀缠过来,这次上面竟长满了倒刺,刮得空气“嘶嘶”作响。阿秀把镇魂钉往前一挡,红绸碰到钉子上的金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留下焦黑的痕迹。
“金……金线……”影子突然发出哭嚎,“我的……我的凤冠上的金线……”她捧着铁架子,指甲深深抠进锈铁里,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地上,竟燃起小小的绿火。
吓米突然想起什么,拉着阿秀往台下跑:“是镇魂钉上的金线!当年祖师爷烧戏台时,红姑的凤冠被钉子钉在了梁上,金线粘在了钉子上!”两人刚跑到台下,就听见戏台“轰隆”一声塌了半边,砖石飞溅中,那穿红戏服的影子在火里尖叫着缩小,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被晨光一吹就散了。
阿秀摊开手心,镇魂钉上的金线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地上的绿火还在烧,映着那些没来得及缩回石缝的手,像一丛丛鬼火。远处传来镇上的鸡叫,叫得又急又乱,像是在哭。
“这下……清净了?”阿秀喘着气问,手腕上的青痕火辣辣地疼。
吓米望着塌了的戏台,突然指着废墟里的一样东西:“你看那是什么?”
晨光中,半截烧焦的戏本子躺在瓦砾堆里,最后一页露在外面,上面用朱砂写着:“戏散了,该回家了。”字迹被烧得卷了边,却看得格外清楚。
阿秀把镇魂钉轻轻放在戏本子上,钉子刚碰到纸页,就化作一道金光,钻进了字里。瓦砾堆里的绿火“噗”地灭了,镇上的鸡叫也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传来的豆浆摊吆喝声,热热闹闹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阿秀手腕上的青痕,过了三个月才消。每次下雨前,那里还会隐隐作痛,像有只枯瘦的手,在提醒她那个晨光里塌掉的戏台,和那句没唱完的《霸王别姬》。
戏台塌了的烟尘还没散尽,阿秀蹲在瓦砾堆前,盯着那半截烧焦的戏本子出神。纸页边缘蜷曲如蝶翼,朱砂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仍透着股执拗的红。
“发什么呆?”吓米扛着捆新劈的柴走过来,脚边踢到块碎木片,“这破戏台早该拆了,去年台风天就裂了缝,现在塌了倒干净。”他把柴靠在墙角,蹲下来看阿秀手里的本子,“还留着这破烂干啥?烧了得了。”
阿秀突然翻到中间一页,那里粘着片干枯的凤仙花瓣,颜色褪成了浅粉。“你看这个,”她指尖轻点花瓣,“这是去年端午,我在戏台缝里捡的——当时还以为是谁掉的胭脂。”话音刚落,花瓣突然簌簌抖起来,像被风吹着,却没半点风动。
吓米皱眉刚要说话,废墟里突然传出“咔啦”一声,像是有人踩碎了瓦片。两人对视一眼,抄起旁边的铁锨慢慢走过去——塌落的横梁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约摸能容一人钻进,边缘还粘着几缕红绸,和红姑戏服上的料子一模一样。
“这戏台底下还有密室?”吓米的声音压得极低,铁锨柄被攥得发白,“该不会……”
话没说完,洞口里飘出串细碎的铃声,叮铃叮铃,像系在脚踝上的银铃。阿秀突然想起镇上老人说的——红姑当年登台,总爱在绣鞋上缀银铃,唱到“夜闻环佩响”时,铃响得比伴奏还脆。她攥紧戏本子,指尖被纸页的焦边划得生疼:“里面有人。”
“人?”吓米嗤笑一声,“这塌成这样,活人早喊救命了。”他壮着胆子往洞口里喊了声,回声撞在石壁上,嗡嗡的像有无数人在应。
阿秀突然想起戏本子最后那句“戏散了,该回家了”,心头一动,把本子举到洞口:“红姑?是你吗?你的戏早散了,回家吧——这戏台塌了,再没地方唱了。”
铃声停了。过了半晌,洞里传出个极轻的女声,像浸在水里的棉线,软得发飘:“我的鞋……还在吗?银铃掉了一只……”
吓米突然想起什么,往柴房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手里拎着只蒙尘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只绣鞋,绿缎面磨出了毛边,鞋尖缀着只断了线的银铃,铃舌早没了影。“前阵子收拾戏台角落找着的,以为是废品……”
阿秀接过木盒,慢慢放进洞口。刚松手,就见那只鞋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悠悠飘进深处。洞里的铃声突然响得密集,像有无数银铃在飞,混着阵极轻的哼唱——是《霸王别姬》的调子,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突然断了,像被风掐住了喉咙。
再探头时,洞口已经被碎砖堵死,像从来没存在过。阿秀摸了摸口袋,那片凤仙花瓣不知何时掉了,只留下点粉白的痕迹,蹭在戏本子上,倒像新点的胭脂。
“走吧。”吓米扯了扯她的胳膊,“村长说要在这儿盖个晒谷场,往后啊,再没人记着这儿演过戏了。”
阿秀回头望了眼废墟,朝阳正爬过断墙,把烟尘染成金红色。她把戏本子塞进怀里,突然笑了:“记不记得住有什么要紧?反正该回家的,都回了。”
两人往镇上走时,阿秀总觉得脚踝处痒痒的,像有银铃在响,低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过青石板,叮铃叮铃,倒真像串断了线的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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