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头的老槐树开始渗血的时候,阿秀正在给乱葬岗的婴孩坟添梅花。树汁混着暗红的粘液顺着沟壑状的树皮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血洼,散发出甜腻的腐香——像极了去年苏老板娘死时,从她嘴角溢出的那口血沫味道。
“阿秀姐,树在哭。”小海举着斧头的手在发抖,斧刃上还沾着新劈的柴屑,“早上我来砍柴,树洞里……有东西在撞。”
阿秀的红线突然绷紧,线端刺向槐树最粗的枝桠。那里的树皮鼓出个不规则的包,像有人把团烂布塞在了里面。她指尖一捻,红线缠着树皮绕了三圈,猛地向外一拽——哗啦一声,团发黑的棉絮掉了下来,里面裹着半只腐烂的婴儿脚掌,趾骨上还套着只银镯子,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是王家小孙子的镯子。去年冬天王家媳妇抱着这只镯子在镇口冻成冰雕时,镯子上的花纹还能映出人影。
“不止一只。”阿秀盯着树洞,红线顺着洞口钻了进去,传来密密麻麻的触感,像摸到了堆纠缠的藤蔓,却比藤蔓更凉,更硬。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无数只小手从坟地里伸出来,抓着她的脚踝往土里拖,每只手上都戴着不同的银饰,铃铛在黑暗里叮当作响。
毛小方的剑突然出鞘,剑气劈开树皮,露出里面蜂窝状的空洞。洞里塞满了婴孩的骸骨,有的头骨上还嵌着没拔出来的铜针——是镇卫生院的旧针,去年夏天有人看见镇长的师爷往针管里灌过黑狗血。这些骸骨被某种粘液粘在一起,形成个巨大的肉团,最外面裹着层透明的膜,膜上布满了血管状的纹路,正随着某种频率轻轻搏动。
“是‘子母煞’。”毛小方的声音发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些孩子的怨气没散,聚在树里养出了新的东西。”他指向树洞深处,那里有团模糊的血肉在蠕动,隐约能看出是无数只手臂拼成的怪物,指尖还在微微抽搐。
血洼里的粘液突然开始冒泡,咕噜咕噜地翻出细碎的泡沫。阿秀蹲下身,看见泡沫里浮着张极小的人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她笑。是王家小孙子,他的银镯子还在树洞里,可他的魂却困在了血水里。
“它们在找镯子。”阿秀的红线缠上血洼里的泡沫,线身瞬间染上暗红,“每个孩子都有件信物,银锁、玉佩、肚兜……现在都成了困住它们的锁链。”
小海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似的往镇长旧宅跑。昨天劈开地窖时,他在第七口棺材底摸出块绣着“平安”的帕子,当时只当是苏老板娘的遗物,现在才想起——那是苏老板娘亲手给孩子绣的襁褓,针脚里还留着她的血。
等他举着帕子跑回来,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所有枝桠同时指向乱葬岗的方向。阿秀抬头看见,那些婴孩坟上的梅花都在凋谢,花瓣落地时全变成了黑色,像被墨水泡过。而坟头的积雪下,正钻出无数根红色的细线,顺着树根往槐树这边爬,线的另一端,是每个坟里埋着的信物。
“它们想凑齐所有信物,变成完整的煞。”毛小方的剑划破掌心,血珠滴在剑身上,“必须在子时前毁掉信物,不然全镇的孩子都会被拖进树里。”
树洞的血肉团突然睁开眼睛,无数只眼睛在肉团表面眨动,齐刷刷地盯着阿秀怀里的银锁片——那是王家小孙子的最后一件信物。阿秀突然想起王家媳妇冻僵前说的话:“我娃怕黑,得戴着锁片睡。”
她猛地将银锁片扔进血洼,锁片遇血立刻炸开,化作道白光钻进树洞。血肉团发出凄厉的尖啸,无数只小手从树洞里伸出来,却在触到白光的瞬间化作飞灰。阿秀趁机甩出红线,缠住那团绣着“平安”的帕子,往树洞里一拽——帕子带出串血珠,落在雪地上,竟开出朵朵红梅。
“苏婶说过,她的孩子要睡在洒满梅花的地方。”阿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帕子上,晕开个深色的圈,“现在,你可以带他走了。”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槐树的血洞开始收缩,那些骸骨随着粘液被吸回土壤里。阿秀站在树前,看着最后一缕黑气从树洞里飘出来,化作个穿红肚兜的婴孩虚影,对着她挥了挥手,然后消散在晨光里。
天亮后,村民们发现老槐树下长出片新的绿地,去年冬天冻死的婴孩坟上,都冒出了小小的绿芽。阿秀摘下片沾着露水的芽叶,放在鼻尖轻嗅,闻到了阳光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丝若有若无的奶香——像每个母亲怀里的味道。
小海抱着那只银镯子,蹲在王家小孙子的坟前,把镯子埋进土里:“等你长大,我再给你买新的。”他的斧头靠在坟边,斧刃映着初升的太阳,闪着温暖的光。
毛小方的剑上还沾着树汁,却不再冰冷。他望着镇东头升起的炊烟,突然明白最恐怖的不是子母煞的纠缠,是那些被遗忘的哭声;最动人的也不是斩妖除魔的剑气,是有人记得给冰冷的骸骨,盖上块带着体温的帕子。
阿秀最后看了眼老槐树,树皮上的血痕已经结痂,像片褪色的胭脂。风穿过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再是婴孩的啼哭,倒像无数双小手在轻轻鼓掌,送这些没能长大的灵魂,去往真正有阳光的地方。
她转身往学堂走,路上遇见背着书包的孩子,个个笑得像刚剥壳的花生。阿秀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线,线端还缠着片干枯的梅花瓣——是从婴孩坟上捡的。
原来所有的恐怖与狰狞,最终都会化作温柔的底色,藏在每朵花开的声音里,每声孩子的笑里,提醒着活着的人:别让任何一个名字,被埋进沉默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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