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被浸了水的灰布,慢悠悠地往田埂上盖。顾星晚蹲在谷仓后头系鞋带,草叶上的露水顺着裤脚爬上来,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她抬头时正撞见娜迪莎抱着一摞布料从玉米地里钻出来,靛蓝色的头巾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扑棱着翅膀的鸟。
“线头都理顺了?”顾星晚朝她喊,声音撞在远处的麦秸垛上,弹回来时沾了点麦香。娜迪莎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把怀里的布往谷仓门板上一搁,哗啦啦抖开——那是块靛蓝底的蜡染布,上面用米白色的线绣着歪歪扭扭的长颈鹿,脖子却绕成了中国结的模样。
“王婶家的老母鸡总啄我的线轴,”娜迪莎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不过你看,它把鸡毛蹭上去了,倒像给长颈鹿加了圈围巾。”顾星晚凑过去看,果然有几根黄棕色的羽毛粘在线脚里,风一吹轻轻晃,倒真有几分灵动。她伸手把羽毛小心地捋下来,夹进随身带的笔记本里:“留着,下次给童装系列当灵感。”
谷仓里已经闹哄哄的了。李大爷搬来的旧缝纫机还在嗡嗡转,张嫂子正踩着踏板,把顾星晚设计的盘扣缝到娜迪莎带来的肯加布上。墙角堆着几捆刚从地里割的芦苇,被村里的孩子们折成了圈,套在头上当王冠。顾星晚踩着木梯子往横梁上挂灯,竹编的灯笼一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跳舞的蝴蝶。
“星晚姐,模特不够啦!”村东头的小虎子举着根玉米杆跑进来,杆顶上插着个红辣椒,“二丫说她娘不让她穿露胳膊的衣服。”顾星晚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没事,让你姐把她那件花棉袄改改。”她转身往谷仓外走,娜迪莎正蹲在池塘边,手里拿着支芦苇在水面上画圈。
“在想什么?”顾星晚在她身边坐下,水面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被风吹得碎成一片。娜迪莎把芦苇杆往水里一插,溅起的水珠落在她们的布鞋上:“我想起我家乡的河,雨季的时候,水面上会漂着好多木槿花。”她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子——那是用顾星晚给的云锦边角料拼的,宝蓝色的底子上绣着金色的凤凰,裙摆却接了块橙红色的蜡染布,像团燃烧的火。
“你看那片棉花地,”顾星晚朝西边指,夕阳正把棉桃染成金红色,“像不像你们那儿的猴面包树?”娜迪莎眯起眼笑,忽然站起来往棉花地里跑,她的裙摆扫过棉枝,惊起一群麻雀。顾星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县城的仓库里,这个非洲女孩举着块蜡染布对她说:“我们该让衣服回到土地里去。”
那会儿她们刚结束第二场服装秀,后台堆着没卖出去的礼服,亮片掉了一地,像碎掉的星星。娜迪莎蹲在地上捡亮片,忽然抬头说:“我奶奶说,最好的布料是能听见风声的。”顾星晚当时正对着账本叹气,闻言忽然笑了——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穿的粗布衣裳总带着阳光的味道。
于是就有了这场在谷仓里的秀。没有t台,就用拖拉机的拖斗搭了个台子;没有聚光灯,就挂了几十盏马灯;模特是村里的姑娘媳妇,还有几个跟着娜迪莎学过鼓的孩子。顾星晚把带来的丝绸和娜迪莎的蜡染布拼在一起,给张嫂子的袄子加了条孔雀蓝的裙摆,给二丫的粗布裙缝上了蜡染的花边,连李大爷的烟袋锅都被她系了块红绸子当装饰。
天擦黑的时候,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谷仓周围的打谷场。王婶端来一筐刚蒸好的玉米,孩子们捧着啃,玉米粒掉在地上,被跑来跑去的鸡啄食。娜迪莎的鼓队开始敲鼓,咚咚的鼓声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倒比城里的交响乐还热闹。顾星晚站在谷仓门口,看着田埂上有人扛着板凳往这边走,手电筒的光像条小蛇,在黑暗里蜿蜒。
“准备好了?”娜迪莎走过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今天穿了件顾星晚做的旗袍,斜襟上绣着非洲的图腾,开衩处却缀着中国结,走起来叮当作响。顾星晚点头,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柴火的烟味,还有刚割的稻子的清香,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第一个出场的是张嫂子。她穿着那件加了裙摆的袄子,脸上被二丫抹了点胭脂,走起路来有点别扭,却引得台下的人笑出了声。她走到台子中间,忽然学着电视里的模特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上的稻草,惊起几只飞蛾,扑向挂着的马灯。台下的掌声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张嫂子的脸更红了,却挺了挺胸,走得更稳了。
接着出场的是二丫。她的粗布裙上缝着蜡染的星星,手里拿着个芦苇编的星星棒,蹦蹦跳跳地跑上台。走到台边时,她忽然把星星棒往台下一扔,正好落在小虎子怀里。小虎子举着星星棒欢呼,引得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娜迪莎在后台笑着说:“这比巴黎时装周的互动环节精彩多了。”
顾星晚站在后台,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走过。李大爷穿着那件系了红绸子的褂子,手里拄着根雕了花纹的拐杖,慢悠悠地走,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村西头的哑女比划着手上的银镯子,那镯子是顾星晚用碎银给她打的,上面刻着非洲的太阳图案;还有几个跟着娜迪莎学鼓的孩子,穿着拼布做的小褂子,在台上跳起了非洲舞,脚底下的稻草被踩得沙沙响。
轮到娜迪莎出场时,鼓声忽然变了调。她穿着那件旗袍,手里拿着块靛蓝色的蜡染布,像展开翅膀的鸟一样掠上台。走到台中间,她忽然把布往空中一抛,布在空中散开,露出里面缝着的云锦凤凰,在马灯的光下闪着光。台下的人都看呆了,连蛙鸣都停了片刻,接着爆发出更响的掌声。娜迪莎转了个圈,旗袍的开衩处露出绣着非洲花纹的衬里,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撞在一起,却奇异地和谐。
最后出场的是顾星晚。她穿了件自己设计的长裙,上半身是用云锦做的,绣着江南的小桥流水,下半身却接了块橙红色的蜡染布,像燃烧的晚霞。她走到台中央,和娜迪莎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的影子被马灯投在墙上,一个高一个矮,却紧紧靠在一起。台下忽然安静了,只有风吹过谷仓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唱歌。
“这是我们的第三场秀,”顾星晚拿起话筒,声音有点抖,却很清亮,“没有漂亮的舞台,没有专业的模特,但我们有最好的布料——”她指了指自己的裙子,“有中国的云,有非洲的太阳,还有这片土地的风。”娜迪莎接过话,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衣服不只是穿在身上的,是要带着故事的。”
话音刚落,台下忽然有人喊:“给我们唱首歌吧!”娜迪莎眼睛一亮,拉着顾星晚的手就往鼓边跑。鼓声响起来,娜迪莎用斯瓦希里语唱起了家乡的歌谣,顾星晚跟着哼起了江南的小调,两种语言混在一起,被风吹过打谷场,吹过稻田,吹向远处的村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秀早就结束了,可没人愿意走。孩子们围着鼓队学打鼓,大人们坐在田埂上聊天,王婶把剩下的玉米都煮了,香气飘得老远。顾星晚和娜迪莎坐在谷仓门口的草垛上,脚边放着半瓶米酒。
“你看,”顾星晚指着天上的星星,“这边的星星和你们那儿的一样亮。”娜迪莎仰头看,忽然笑了:“我奶奶说,星星是祖先的眼睛,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看着我们。”她低头拿起块碎布,那是刚才秀场上掉下来的,一半是云锦,一半是蜡染,被风吹得贴在草叶上。
顾星晚拿起那块布,借着月光看。云锦的金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蜡染的蓝像深不见底的湖。她忽然想起刚认识娜迪莎的时候,在时装周的后台,这个非洲女孩因为不熟悉环境,把一杯咖啡洒在了她的礼服上。她当时差点发火,却看见娜迪莎慌忙用手去擦,指尖沾着的咖啡渍在白色的礼服上晕开,像朵奇怪的花。
“别擦了,”她当时鬼使神差地说,“这样挺好看的。”后来她们就一起改了那件礼服,在咖啡渍的地方绣了朵非洲菊,反倒成了那场秀上最受关注的一件。再后来,她们就一起办秀,从繁华的都市到安静的乡下,把不同的布料拼在一起,也把不同的故事缝在了一起。
“下次我们去草原办秀吧,”娜迪莎忽然说,眼睛亮晶晶的,“让长颈鹿当观众,让斑马走台步。”顾星晚笑出声,米酒的热气从喉咙里冒出来,暖烘烘的:“好啊,那我们就用草原的风做裙摆,用沙漠的阳光做纽扣。”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打谷场上的人渐渐散去,脚步声和说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谷仓里的马灯还亮着,照着那些挂在横梁上的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晃,像一群睡着了的蝴蝶。顾星晚把那块碎布小心地叠起来,放进兜里,那里还装着白天从布上捋下来的鸡毛。
“走吧,”娜迪莎拉她起来,“明天还要去看李大爷种的棉花,他说要给我们留最好的棉线。”顾星晚点点头,跟着她往村里走。露水打湿了她们的布鞋,脚步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布,一头系着东方的炊烟,一头系着非洲的鼓点。
风吹过稻田,稻穗轻轻摇,像是在为她们伴奏。顾星晚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话,衣服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陪着你去很多地方。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裙子,云锦的花纹里藏着家乡的雨,蜡染的颜色里盛着远方的阳光,而脚下的土地,正把新的故事,悄悄缝进她们的脚印里。
天刚蒙蒙亮,顾星晚被窗棂上的麻雀吵醒来时,娜迪莎已经蹲在灶台前生火。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把她的侧脸烤得红扑扑的,靛蓝色头巾边缘沾着点火星子,像落了只萤火虫。“张嫂子送了筐红薯来,”娜迪莎用铁铲翻了翻锅里的东西,蒸汽腾起来,裹着甜香漫出锅沿,“她说昨天秀上二丫的裙子太素,要教我们编玉米皮花边。”
顾星晚揉着眼睛凑过去,锅里的红薯正冒着泡,表皮裂开的地方露出金灿灿的瓤。她伸手想捏一块,被娜迪莎拍开手背:“等小虎子他们来一起吃。”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叽叽喳喳的声响,几个半大的孩子抱着芦苇杆冲进院,鞋上还沾着田埂的泥,把刚扫过的地面踩出一串小泥点。
“星晚姐,娜迪莎姐,你们看!”小虎子举着根芦苇,上头串着三个野柿子,橙红色的果子被晨露洗得发亮。娜迪莎接过芦苇,往灶台上一搁,转身从布包里翻出块蜡染碎布,三两下折成个小口袋:“装起来,别蹭脏了新衣服。”顾星晚看着她灵巧的手指,忽然想起昨夜散场后,娜迪莎蹲在谷仓角落,借着马灯光给孩子们补磨破的袖口,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刺绣都让人心里发暖。
早饭刚摆上桌,李大爷背着个竹篓来了。篓子里装着新摘的棉花,白乎乎的像堆云,上头还沾着几片嫩绿的棉叶。“昨儿看你们的布缝得密,”李大爷往炕沿上坐,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这新棉絮软和,给娃娃们做里子正好。”顾星晚摸了摸棉花,指尖沾着点阳光的温度,忽然想起娜迪莎说过,她家乡的棉花是长在沙漠边缘的,开的时候像给大地铺了层雪。
正说着话,张嫂子挎着个竹篮进门,篮子里是刚蒸的槐花糕,热气腾腾的,甜香混着槐花香往人鼻子里钻。“二丫今早起来就翻箱倒柜,”张嫂子笑着往盘里摆糕,“说要把昨儿的裙子改改,加圈你说的玉米皮花边。”娜迪莎眼睛一亮,拉着张嫂子就往院里走:“我知道哪片玉米杆最结实,咱们现在就去剥!”
院外的玉米地刚浇过水,土埂软软的,踩上去能陷半个脚。娜迪莎穿着顾星晚给做的蓝布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沾着的泥点,像落了串星星。她选了根最粗的玉米杆,用指甲顺着纹路一撕,黄澄澄的玉米皮就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嫩绿色的杆芯。“我们那儿用椰壳做扣子,”娜迪莎举起片玉米皮,对着阳光看,“这个透光,能当装饰。”
顾星晚蹲在她身边,手里也剥着玉米皮。晨风吹过玉米叶,沙沙的响像在说话。她忽然发现娜迪莎的指甲缝里还沾着蜡染的蓝,那是昨夜染布时蹭上的,洗了好几遍都没掉。“等回县城,我给你买瓶卸甲水,”顾星晚说。娜迪莎摇摇头,用沾着玉米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指甲:“留着,像戴着星星呢。”
正说着,二丫带着几个姑娘跑来了,每人手里都捧着些稀奇物件——有河滩捡的圆石头,有野地里摘的凤仙花,还有个姑娘举着只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罐,罐口蒙着层薄纱布,里头的光忽明忽暗,像颗会喘气的星星。“娜迪莎姐说用凤仙花能染指甲,”二丫把花往顾星晚手里塞,花瓣蹭得她手心里全是紫红的汁,“染成红的,配昨天的裙子肯定好看。”
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谷仓里又热闹起来。李大爷的缝纫机又开始嗡嗡转,这次缝的是孩子们的小褂子,棉花絮得厚厚的,像裹着团云。娜迪莎教姑娘们用玉米皮编辫子,编好的辫子被顾星晚缝在衣角,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挂了串小铃铛。小虎子和几个男孩不知从哪儿弄来些麦秸,正蹲在地上扎草人,要给草人穿上昨天秀场上的拼布小褂。
顾星晚靠在谷仓门板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想起在城里办秀时,后台永远是急匆匆的,设计师皱着眉改图纸,模特对着镜子补妆,谁都没功夫看一眼窗外的天。可在这里,时间像谷仓里的棉絮,软软的,慢慢的,能让人听见布料呼吸的声音,看见阳光在针脚里流淌的样子。
娜迪莎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手里拿着块刚染好的布。靛蓝色的底子上,用玉米皮拓印出星星点点的黄,像把夜空裁了块下来。“你看,”娜迪莎把布往风里一展,布料鼓起来,像只刚学会飞的鸟,“土地会教我们做衣服的。”顾星晚接过布,指尖触到那些凹凸的纹路,忽然明白,她们要做的从来不是什么时装,而是能装下风声、阳光和故事的衣裳。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原来是小虎子扎的草人被风刮倒了,草人的拼布小褂掉在地上,沾了些金黄的油菜花粉。娜迪莎拉着顾星晚跑过去,两个人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花粉抖下来,收进娜迪莎那个蜡染小口袋里。“留着,”娜迪莎说,眼睛亮闪闪的,“下次染布时加进去,肯定像撒了把金子。”
夕阳又开始往山后沉,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谷仓顶上的炊烟直直地往上飘,和天上的云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顾星晚坐在门槛上,看着娜迪莎和姑娘们坐在石碾上,一边编玉米皮花边,一边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歌声混着远处的牛哞,像首没谱的曲子,却比任何乐章都让人安心。她摸了摸兜里的碎布和野柿子,忽然觉得,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粒土,都已经悄悄钻进了她们的布纹里,成了最珍贵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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