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着沙棘色的丝绸
娜迪莎的指甲在藤编扶手椅上划出细碎的声响,阳光正斜斜地穿过工作室的玻璃窗,把顾星晚的侧脸切成两半——一半浸在檀木色的阴影里,一半浮在金箔似的光尘里。她盯着工作台中央那件旗袍的领口,突然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个短促的气音,像被沙漠里的热风呛到似的。
“这是……”她的法语带着斯瓦希里语特有的卷舌音,尾音在舌尖打了个结。指尖悬在离衣料两寸的地方,不敢碰。
顾星晚正用银剪子修整盘扣的丝线,闻言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根线头。“前几天看你带的那些马赛族珠饰,突然想试试。”她把剪子搁在描金托盘里,金属碰撞声在满室布料的呼吸声里格外清越,“觉得这样或许……”
娜迪莎没听她说完。目光已经顺着斜襟上的盘扣滑下去了——那些本该是玉石或珊瑚的位置,缀着三枚拇指大的铜质项圈,边缘还留着锻造时的锤痕,像她祖母传给她的那副婚饰。更让她心跳漏拍的是下摆,月白色的杭绸上,顾星晚用苏木染的丝线绣出了长颈鹿的轮廓,但脖颈处却盘绕着缠枝莲,蹄子踩着的不是稀树草原,而是几片零落的芭蕉叶。
她突然想起去年在内罗毕博物馆看到的老照片。1932年,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中国女人站在蒙巴萨港口,身后是扛着象牙的马赛武士,女人的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竟裹着块靛蓝蜡染布。当时她只觉得荒诞,此刻却看着眼前这件衣服,突然明白那种荒诞里藏着的温柔。
“为什么用铜?”她终于碰到了那枚项圈,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握住了块刚从尼罗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顾星晚正往滚边里穿细麻绳,闻言笑了笑:“银的太亮了,会吃掉丝绸的光。你看——”她把台灯往旁边挪了挪,夕阳透过铜圈的镂空花纹,在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草原上透过金合欢树叶的阳光,“这样就像把你们那里的黄昏,缝进布料里了。”
娜迪莎的手指突然有些发颤。她见过太多把非洲元素当点缀的设计,那些在t恤上印个粗糙图腾,在耳环上挂片廉价鸵鸟毛的东西,像游客随手拍的快照,只有猎奇,没有敬意。可这件旗袍不一样,它像篇双语散文,每个针脚都在翻译着两种文明的私语。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穿西装的情景。十五岁那年,父亲把他在殖民者留下的仓库里找到的旧西装改给她穿,硬挺的垫肩磨得锁骨生疼,袖口的纽扣早就掉了,母亲用颗红玛瑙珠子缝上去。那天她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既别扭又莫名骄傲。此刻看着这件旗袍,竟生出了同样的感觉。
“开衩太高了。”她突然说,指尖划过右襟的开衩处,那里的滚边用了埃塞俄比亚的亚麻线,比普通丝线更有筋骨,“我们的女人不会露这么多腿。”
顾星晚立刻从抽屉里翻出卷尺:“我留了改的余地,你觉得到膝盖上面三指怎么样?”她蹲下来比划着,马尾辫扫过旗袍的后摆,那里用金线绣着朵沙漠玫瑰,花瓣边缘故意绣得有些毛糙,像被风沙磨过的痕迹。
娜迪莎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上周顾星晚缠着她讲豪萨族的染布工艺,笔记本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图案,其中有个被圈起来的符号,此刻正变成盘扣的纹样,缀在旗袍的第二颗扣眼处。原来那些漫不经心的提问,都被她像收集贝壳似的藏起来了。
“领口这里,”娜迪莎伸手抚过立领的边缘,那里缝着圈极细的珠链,是用她上次随口说好看的那种肯尼亚小玻璃珠串的,“我们跳舞的时候,脖子会动得很厉害,会不会不舒服?”
“我加了暗褶。”顾星晚捏着领口轻轻往外拉,立领内侧果然露出几毫米的褶皱,“就像你们的坎加布,看着紧,其实能拉开半尺。”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试了好几次,总觉得哪里不对,刚才你进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可能是少了点烟火气。”
娜迪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工作台角落,那里摆着个豁口的土陶碗,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猴面包树花。顾星晚拿起其中一支,用银线固定在旗袍的左侧开衩处,干枯的花瓣在丝绸上投下浅褐色的影子,像不小心溅上的茶渍。
“这样就对了。”娜迪莎轻声说。她突然想穿上这件衣服,去卡鲁沙漠看一次日出,让丝绸贴着皮肤感受沙粒的温度,让铜质项圈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跟远处的驼铃对话。
顾星晚把最后一根线头藏进布缝里,拍了拍旗袍的前襟:“等下周干透了,你试试?”阳光刚好落在她沾着丝线的手指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头像粘在指尖的彩虹。
娜迪莎没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她。工作室里飘着苏木和檀香混合的气味,像站在既是市集又是庙宇的地方。她想起小时候祖母讲的故事,说世界上所有的布料都有灵魂,当两块来自不同土地的布料相遇,会生出新的语言。此刻她贴着顾星晚的肩膀,仿佛听见了那种语言,像风吹过棕榈叶,又像雨打在青瓦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清真寺传来晚祷的钟声。娜迪莎看着那件旗袍在暮色里渐渐模糊了轮廓,只剩下铜圈和珠链还在反光,像散落在丝绸上的星子。她突然明白,惊讶从来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因为在陌生里,看见了熟悉的自己。
顾星晚正用镊子调整猴面包树花的角度,听见身后传来娜迪莎略显发紧的呼吸声,回头时撞见她眼底尚未褪去的波澜。“这里的光线太柔了,”她忽然提议,伸手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让美术馆长廊的射灯斜斜切进来,“你看,这样布料上的纹路会更清楚。”
月白色的杭绸在冷光里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马赛族铜项圈的阴影投在布料上,像被拉长的树影。娜迪莎的指尖顺着缠枝莲的绣线游走,忽然停在长颈鹿的眼睛处——那里用的是极小的黑色米珠,是她上次带过来的乌木碎料磨成的,顾星晚竟细心地保留了木料本身的纹路。
“楼下展厅在办蓝印花布特展,”顾星晚忽然想起什么,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递给她,“早上路过时看到有块民国的被面,上面的缠枝纹和你描述的豪萨族藤蔓很像,就拍了照片存在手机里。”她点开相册时,指尖划过屏幕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图案。
娜迪莎凑近看时,手机屏幕映得她睫毛发蓝。照片里的蓝印花布已经泛着旧时光的黄,藤蔓却依旧舒展,确实和她老家陶罐上的纹样有着奇异的重合。“像失散多年的姐妹。”她轻声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斯瓦希里语里混进了半句吴侬软语,是这几个月在艺术中心听多了的缘故。
顾星晚笑着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从陈列架上取下一卷靛蓝色的线轴:“本来想在袖口加圈滚边,又怕太跳。”线轴在她掌心转了半圈,露出里面藏着的细银丝,“你上次说你们的婚礼披肩上会织银线,我试着掺了点。”
娜迪莎接过线轴时,银丝在指尖滑出细碎的光。她忽然想起艺术中心门口那棵老槐树,春天新叶刚冒头时,阳光穿过嫩叶的样子和此刻掌心里的光很像。“可以织成波浪形,”她比划着,“像蒙巴萨海滩的浪,退潮时会留下银亮的边。”
顾星晚立刻找来画粉,在袖口处轻轻勾勒。娜迪莎看着她低头时额前的碎发,忽然注意到工作台边缘贴着张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加衬里,防沙”,字迹被咖啡渍晕开了一角,却看得清笔画里的认真。
“你们的旗袍,下雨会湿吗?”娜迪莎突然问。上周江南下了场梅雨季的雨,她看着画廊里的旗袍展柜都罩着玻璃,总觉得那些丝绸娇贵得碰不得水。
顾星晚从抽屉里抽出块布料小样递给她:“我用了杭绸和香云纱的混纺,你摸摸。”布料表面带着细微的颗粒感,却异常挺括,“香云纱是用薯莨汁染的,越穿越软,还防水,以前渔民都穿这个。”
娜迪莎把布料贴在脸颊上,带着阳光晒过的暖。她想起自己行李箱里那件雨季穿的蜡染披风,也是用木薯粉浆过的,能挡住瓢泼大雨。原来隔着万水千山,人们对付雨水的智慧,竟藏在相似的布料里。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负责布展的工作人员来确认陈列位置。顾星晚连忙把旗袍罩上防尘罩,娜迪莎却按住她的手:“再让我看一眼盘扣。”第三枚铜圈的镂空处,顾星晚用金线绣了个极小的符号,是她名字在斯瓦希里语里的首字母。
“下周预展,你要不要来试试走台?”顾星晚的声音带着点期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配你上次带来的那双皮凉鞋,就是用鸵鸟皮做的那双。”
娜迪莎想象着自己踩着带铜钉的凉鞋,走在铺着红地毯的展厅里,旗袍的开衩随着步伐晃动,露出脚踝上戴着的银环——那是母亲送她的成年礼,此刻突然觉得,这两样东西本该长在一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艺术中心的玻璃幕墙上,汇成蜿蜒的水流。娜迪莎看着雨珠顺着玻璃滑落,像在临摹旗袍上的缠枝纹。她忽然明白,顾星晚不是在把非洲元素缝进江南的丝绸里,而是让两种水土,在针脚里长出了共同的根。
顾星晚正在给旗袍系防尘罩的系带,忽然听见娜迪莎说:“我教你跳我们的丰收舞吧,配这件衣服一定好看。”她抬头时,看见娜迪莎的眼睛亮得像展厅里的射灯,“手腕要这样转,像摘果子,脚步要稳,像踩在田埂上。”
雨声里混进了两人的笑声,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鸽子。娜迪莎看着顾星晚笨拙地模仿着转圈的动作,裙摆扫过工作台,带起几片剪碎的丝线,像撒在空中的彩色星子。她低头看向那件静静躺着的旗袍,突然觉得它已经不是件衣服了,而是个会呼吸的故事,一半说着长江的潮,一半讲着尼罗河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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