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安推开玻璃门时，雨丝正斜斜地织在“双面江南”艺术中心的青瓦上。檐角垂落的铜铃被风推得轻响，混着里头隐约飘来的檀香，倒像是把她从肯尼迪机场的冷空调里，猛地拽进了浸着水汽的旧时光里。
“念安？”
顾星晚从层层叠叠的布料后探出头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发尾还沾着几根银线，看见苏念安时眼睛亮了亮，手里的软尺还绕在手腕上，“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纽约的时差能把你钉在床上。”
工作室比苏念安记忆里更挤了。两面墙都立着顶天立地的衣架，挂满了半成品——素缎旗袍的斜襟上别着珍珠别针，黑色西装的肘部缝着暗纹织锦，还有件明黄色的鱼尾裙，裙摆散着细碎的亮片，像揉碎了的星子。靠窗的长桌上铺着宣纸，顾星晚正在上面画盘扣纹样，墨汁晕开的边缘沾着几点胭脂红。
“时差哪有沃克的邮件可怕。”苏念安把行李箱推到角落，脱下被雨打湿的风衣，露出里面的真丝衬衫，袖口还别着精致的珍珠扣——那是去年顾星晚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张设计稿，上面是件深蓝色的晨礼服，领口处用金线绣着枝蔓缠绕的花纹，“他老人家三天前发邮件，说要去参加家族大会，让我找你‘定制一套能镇住场子，又显得低调’的衣服。”
顾星晚嗤笑一声，拿起茶杯给她倒了杯龙井，“你们这位沃克先生，要求倒是和他的发际线一样精准。低调？他去年在慈善晚宴上戴的那枚祖母绿戒指，够买下半条第五大道了。”
苏念安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觉得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松了些。在纽约的写字楼里，她永远是穿着高跟鞋、语速飞快的风险评估师，对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分析利弊，可在顾星晚这里，她好像又变回了大学时那个会趴在布料堆里睡觉的姑娘。
“他这次是真要低调。”苏念安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雨雾里的江南老宅青瓦连绵，飞檐翘角藏在湿漉漉的绿意里，“他那个弟弟最近在家族里闹得凶，到处说他铺张浪费，不适合管公司。这次家族大会，说白了就是鸿门宴，他不想授人以柄。”
顾星晚放下软尺，走到衣架前翻找着什么，“所以既要看起来有分量，又不能太扎眼？这就像让我做一碗既够味又清淡的红烧肉。”她抽出一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递到苏念安面前，“你看这个，我上个月做的，用的是意大利的羊绒混纺，摸着像云一样软，但挺括度够，肩线这里做了收窄处理，不会显得臃肿。”
苏念安接过外套，指尖划过面料，细腻得几乎感觉不到纹理。她见过太多奢侈品店里的高定西装，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触到顾星晚做的衣服才明白——那些大牌的精致里带着距离感，而顾星晚的针脚里，藏着种妥帖的温度。
“颜色太暗了。”苏念安把外套挂回衣架，“沃克今年五十七，穿深灰像要去参加葬礼。他肤色偏冷，得用点有质感的颜色提亮，又不能太跳。”
顾星晚挑了挑眉，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色卡，哗啦啦摊在桌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从最浅的米白到最深的墨黑，中间还夹着些说不出名字的颜色——像雨后青苔的绿，像旧书纸的黄，还有种灰里透着蓝的，顾星晚说那是“暮山紫”，取自“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这个怎么样？”苏念安抽出一张色卡，上面的颜色像深海里的蓝，暗沉沉的，却在光线下泛着细密的光泽，“海军蓝，比黑色柔和，比灰色有气场。”
顾星晚凑近看了看，指尖点在色卡上，“眼光不错。这种蓝得用澳大利亚的美利奴羊毛，织出来的面料有光泽感，还不容易皱。对了，他穿西装喜欢单排扣还是双排扣？”
“单排扣，三粒扣。”苏念安几乎不用想，“他说双排扣显得像米其林厨师。还有，他右肩比左肩稍高，是年轻时候打球落下的毛病，你做的时候得微调一下肩线。”
顾星晚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还有别的吗？比如喜欢什么纹样？袖口要圆角还是方角？口袋盖要不要露出来？”
“纹样不能太明显，暗纹就行。”苏念安走到窗边，雨还没停，风卷着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他手腕细，袖口可以做窄一点。口袋盖要隐藏式的，他不喜欢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哦对了，他特别讨厌亮片和水钻，说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顾星晚笑得肩膀都抖了，“放心，我还不至于把他打扮成圣诞树。不过话说回来，你对他的喜好倒是了如指掌，比他秘书还清楚。”
苏念安的耳尖微微发烫，拿起桌上的设计稿掩饰着，“我是风险评估师啊，了解客户的偏好是基本功。不然怎么评估‘穿错衣服导致家族权力旁落’的风险？”
顾星晚挑眉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一堆面料样本，摊在长桌上。海军蓝的羊毛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用手指捻起一角，轻轻拽了拽，“你看这弹性，就算他吃多了点，肚子也不会绷得难看。”
苏念安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大学时的设计课。那时候顾星晚总在深夜的工作室里赶工，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安静生长的植物。有一次她设计的礼服在毕业设计展上拿了奖，上台领奖时裙摆勾到了台阶，是苏念安冲上去帮她拽住了散开的裙撑，两个人在台上笑得直不起腰，台下的掌声雷动，却好像都抵不过她们相视而笑的瞬间。
“对了，他要穿这件衣服见谁？”顾星晚忽然抬头问，手里的铅笔在设计稿上勾勒着西装的轮廓，“不同的场合，细节得不一样。见长辈要稳重，见同辈要带点锐气，见小辈嘛……”
“谁也不见。”苏念安说得干脆，“他这次去就是走个过场，开幕式露个面，然后就躲在酒店处理邮件。他说‘与其和那群亲戚虚与委蛇，不如盯紧华尔街的股市’。”
顾星晚的笔顿了顿，抬眼看她，“那他费这么大劲做衣服干嘛？”
“因为他是沃克啊。”苏念安笑了笑，指尖划过面料上的暗纹，“就算只是坐在房间里，他也得穿得一丝不苟。他说这是‘专业精神’，我觉得就是老派绅士的臭毛病。”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面料上，海军蓝的羊毛泛着细碎的金光。顾星晚拿起软尺，在苏念安身上比划着，“那我按他的尺寸先做个坯样，下周你过来试试？”
“我？”苏念安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他。”
“但你是我见过最懂他尺寸的人啊。”顾星晚眨了眨眼，软尺轻轻搭在苏念安的肩上，“而且你俩肩宽差不多，就是他比你胖点——别瞪我，我说的是事实。”
苏念安拍开她的手，却忍不住笑了，“行吧，下周我来。不过要是做出来不合身，沃克扣我奖金，我就把你的缝纫机卖了抵债。”
“那你可得祈祷他合心意。”顾星晚收起软尺，走到衣架前取下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几枝兰草，“这件是我新做的，你试试？上次你说喜欢素雅点的。”
苏念安接过旗袍，指尖触到冰凉的真丝，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年，顾星晚也是这样，塞给她一件亲手做的旗袍，说“到了纽约，也得有点中国味道”。那时候她们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对着地图规划未来，以为日子会像设计稿上的线条一样笔直，却没想过会一个在纽约计算风险，一个在江南缝制时光。
“等沃克的衣服做好了，我请你吃蟹黄汤包。”苏念安走进试衣间，听见顾星晚在外面哼起了大学时爱唱的歌，调子在雨雾里飘着，像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纽约的写字楼，一头系着江南的青瓦。
试衣间的镜子里，月白色的旗袍裹着身形，兰草绣纹在领口若隐若现。苏念安抬手理了理鬓角，忽然觉得，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变过——比如顾星晚的手艺，比如雨里的江南，比如她们之间，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时光。
顾星晚在外面敲了敲门，“好了吗？我看看合不合身。”
“来了。”苏念安拉开门，看见顾星晚手里拿着一对玉耳环，耳坠是小小的珍珠，“戴上这个，衬你的旗袍。”
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映出布料上流动的光影。苏念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或许沃克说得对，有些场合，穿对了衣服，就像握住了一把钥匙，能打开所有意想不到的门。
而她现在握着的，是一把通往旧时光的钥匙，钥匙上还沾着江南的雨雾，和顾星晚指尖的温度。
“真好看。”顾星晚站在她身后，笑着说，“比在纽约穿套装的样子好看多了。”
苏念安转过身，看见窗外的青瓦上落着几只鸽子，咕咕地叫着。她忽然不想走了，想在这里多待几天，看顾星晚踩着缝纫机的样子，听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唱歌，闻着檀香混着墨汁的味道，把纽约的邮件和沃克的家族大会都暂时忘在脑后。
“等忙完沃克的事，我休个假。”苏念安说，看着顾星晚眼睛里的光，“咱们去周庄看看，你不是说那里的蓝印花布特别好看吗？”
顾星晚的笑容更深了，“好啊，我还知道有家百年老店，做的云片糕比纽约的芝士蛋糕好吃十倍。”
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吹动了桌上的设计稿，海军蓝的西装轮廓在纸上微微晃动。苏念安知道，等回到纽约，她又会变回那个冷静理智的风险评估师，但此刻，在江南的雨雾里，在顾星晚的工作室里，她只是苏念安，是那个会为一件合身的旗袍而心动的姑娘。
或许这就是顾星晚的魔法，她总能用一针一线，把散落的时光缝起来，让每个穿上她衣服的人，都能找到最舒服的自己。
就像沃克需要一件能镇住场子的西装，而苏念安，需要这样一个雨天，和一场隔着时差的重逢。
雨彻底停了，阳光铺满了整个工作室。顾星晚拿起剪刀，开始裁剪海军蓝的羊毛料，剪刀划过面料的声音，像时光在轻轻歌唱。苏念安坐在窗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没有邮件，没有风险评估，只有雨过天晴的江南，和一件正在诞生的衣服，以及两个女孩之间，那些永远不会褪色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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