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时,苏念安正对着舷窗外的云层发怔。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纽约总部发来的季度报表,指尖悬在“已阅”按钮上方,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三年没回来,上海的雨好像还是老样子,黏糊糊地贴在舷窗上,把跑道尽头的灯火晕成一片毛茸茸的光斑。
取行李时遇见了点小麻烦,托运的行李箱被摔瘪了一角,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羊绒衫。她蹲下身试图把变形的硬壳掰回来,指腹蹭过箱子上贴着的纽约、伦敦、东京的行李贴,忽然觉得这些贴纸像枚枚勋章,又像道道枷锁。正较劲时,手机震了震,是妈妈发来的微信:“囡囡到了吗?爸爸在停车场A区等你,穿藏青色夹克的那个。”
走出到达大厅,潮湿的风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苏念安打了个喷嚏。视线扫过攒动的人头,很快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爸爸比视频里看着瘦了些,背微微驼着,正踮脚往出口方向张望,藏青色夹克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蓄势待发的老鸟。她喊了声“爸”,男人猛地回头,眼睛瞬间亮了,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嘴里念叨着“怎么瘦了这么多”,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想去帮她理被风吹乱的刘海,中途又缩了回去,转而拍了拍她的胳膊。
车里放着邓丽君的歌,是妈妈特意准备的。苏念安窝在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发现记忆里熟悉的百货公司变成了玻璃幕墙的新大厦,街角的馄饨店却还在,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晃着。爸爸絮絮叨叨地说:“你妈昨天特意去买了你爱吃的醉蟹,还问你要不要吃生煎,我说飞机上肯定吃过了,她非说不一样……”
到家时,妈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听见开门声,手里的锅铲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跑了出来,眼眶红红的,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餐桌上摆着满满一桌子菜,醉蟹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清蒸鲥鱼上铺着翠绿的葱段,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腌笃鲜,笋片嫩得能掐出水来。苏念安拿起筷子,夹了块醉蟹放进嘴里,蟹黄的醇厚混着黄酒的微醺在舌尖化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妈妈慌忙递过纸巾,“是不是不合胃口?”
“没有,”苏念安吸了吸鼻子,笑了,“太好吃了,比米其林餐厅的好吃。”
爸爸在一旁偷笑:“她在纽约天天吃沙拉,估计是馋坏了。”
晚上躺在床上,苏念安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桌上摆着她高中时的相框,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墙上贴着的海报有些褪色,是她当年追过的乐队。窗外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夹杂着麻将牌碰撞的脆响,远处隐约有电车驶过的叮咚声。这些声音像细密的针,一点点缝补着她心里那个被时差和工作撕开的洞。
第二天上午,妈妈拉着她去逛菜市场。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摊主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念安,你看这茭白多新鲜,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妈妈拎着一把茭白跟摊主讨价还价,苏念安站在旁边,看着竹筐里沾着泥的莲藕、带着露珠的青菜,忽然觉得这些沾满烟火气的东西比任何奢侈品都让人心安。
逛到一半,手机响了,是顾星晚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十点,‘双面江南’艺术中心见?我把你的设计稿带来。”
苏念安回了个“好”,心里莫名有些期待。
说起来,她和顾星晚认识快二十年了。两人是小学同学,放学路上总一起偷偷买辣条吃,初中时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高中毕业后一个去了国外学商科,一个留在国内学设计,渐渐少了联系。去年在同学聚会上重逢,顾星晚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穿着自己设计的亚麻长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眼睛里闪着专注又热烈的光。得知苏念安需要几套适合重要场合的礼服,她当即说:“交给我吧,保证让你在酒会上惊艳全场。”
“双面江南”艺术中心坐落在苏州河畔,是座新旧结合的建筑。旧厂房改造的主体结构保留着红砖墙面,屋顶却架起了玻璃穹顶,阳光透过玻璃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念安到的时候,顾星晚正坐在大厅中央的长椅上,面前摊着一卷设计图,旁边放着几个衣料样本。
听见脚步声,顾星晚抬起头,笑着挥了挥手。她今天穿了件姜黄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画着的小雏菊纹身。“刚到?”她站起身,给了苏念安一个拥抱,身上有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嗯,路上有点堵车。”苏念安看着她面前的设计图,眼睛亮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那几套?”
“是啊,”顾星晚把设计图往她面前推了推,“你看看喜欢吗?我改了好几版呢。”
第一张图上是件改良旗袍,领口和盘扣保留着传统样式,裙摆却做成了不规则的鱼尾状,面料样本是深墨绿色的真丝,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莲纹。“这件适合晚宴,”顾星晚指着图解释,“盘扣用了珍珠扣,走路的时候会晃,像星星在闪。”
苏念安指尖拂过丝滑的面料,触感冰凉又温润,像摸到了江南的水。“好看,”她由衷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第二套是件白色西装套裙,看似简约,细看却能发现玄机——西装的内衬是淡粉色的苏绣,绣着几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走动时若隐若现。“这套适合商务场合,”顾星晚拿起面料样本,“外面是意大利的羊毛,挺括又显瘦,内衬的苏绣是我找苏州的老匠人做的,花了三个多月呢。”
苏念安想起自己在纽约参加过的那些商务会议,女人们穿着千篇一律的黑色西装,像一群精致的企鹅。如果穿上这套西装,内衬的蝴蝶会不会在谈判桌上悄悄扇动翅膀?
最后一套是件晚礼服,抹胸设计,裙身是渐变的蓝色,从浅蓝到靛蓝,像从黎明到深夜的天空。“这个面料是我自己调的色,”顾星晚眼里闪着得意的光,“上面的亮片不是普通的水钻,是用回收的玻璃磨成的,晚上在灯光下看,像把整个星空都披在了身上。”
苏念安想象着自己穿着这件礼服站在宴会厅里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焦虑的晚宴、酒会,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设计图上,把线条勾勒得暖洋洋的。顾星晚说起她去苏州采风的经历,说遇到的老绣娘如何用一根线绣出渐变的色彩,说在古镇的清晨看到穿蓝布衫的阿婆在河边捶打衣裳。苏念安听着,想起自己在纽约加班到深夜,看着窗外的霓虹发呆的日子,忽然觉得两人的生活像两条平行线,却又在某个节点奇妙地交汇。
“你在国外还好吗?”顾星晚忽然问,“我看你朋友圈,总觉得你好像很忙。”
苏念安笑了笑:“还行,就是有时候觉得挺累的。”她没说自己为了赶项目连续三天只睡了十个小时,没说在谈判桌上被对手刁难时的委屈,也没说生病时一个人躺在公寓里的孤独。
“累了就回来歇歇嘛,”顾星晚拿起一块浅紫色的丝绸,在她身上比划着,“你看上海多好,有你爸妈做的醉蟹,有我给你做的衣服,还有……”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小学门口那家辣条摊还在,就是换了个老板。”
苏念安被她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等忙完这阵子吧,”她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说不定真的会回来待段时间。”
顾星晚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去逛面料市场,那里的老板认识我,能拿到最好的料子。”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对了,给你带了个礼物。”
盒子里装着一条丝巾,米白色的底色上,用苏绣绣着几枝白玉兰,花瓣薄如蝉翼,连花蕊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上次去苏州,看见老绣娘绣这个,觉得特别适合你。”顾星晚说,“你穿西装的时候系上,肯定好看。”
苏念安拿起丝巾,贴在脸颊上,丝绸的柔滑混着淡淡的花香,像春风拂过湖面。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无论走多远都带不走的,就像妈妈做的醉蟹,就像顾星晚绣的丝巾,就像刻在骨子里的江南情结。
快到中午时,两人起身准备离开。走到艺术中心门口,顾星晚忽然指着河对岸说:“你看,那栋楼是我新租的工作室,下个月就能搬进去了。”苏念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河对岸有栋红砖小楼,阳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料,像一面面飘扬的旗帜。
“真好,”苏念安说,“以后我回来,就能随时去找你玩了。”
“随时欢迎,”顾星晚笑着说,“不过得提前预约,我可是很忙的设计师。”
告别顾星晚,苏念安沿着苏州河慢慢走着。河面上飘着几艘游船,游客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岸边的柳树抽出了新绿,枝条垂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涟漪。她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微信:“晚上想吃生煎,要带芝麻的那种。”
手机很快响了,是妈妈发来的语音,带着笑意:“早就给你买好啦,回来就能吃。”
苏念安看着河面倒映的蓝天白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被时差和工作占据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河水的湿润,有青草的清新,还有阳光的味道。她知道,无论在外面飞得多高多远,这里永远有一盏灯为她亮着,有一桌热饭等着她,有一群人牵挂着她。
走到街角,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双面江南”艺术中心。红砖墙上,阳光和阴影交错,像一幅流动的画。她想起顾星晚说的话,想起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约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也许,是时候放慢脚步,好好看看身边的风景了。
她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口袋里的丝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牵着她,一步步回到那个叫做“家”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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