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幽暗的深水,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郁却不刺鼻的药草清香,带着清冽的甘甜气息,有效地驱散了记忆中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和血腥味。紧接着,是浑身上下传来的、如同被巨兽碾过般的酸痛,以及左臂经脉被毒力侵蚀后残留的滞涩麻痒感。但比起昏迷前的濒死剧痛,此刻的感觉已算得上是在天堂。
楚衍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适应了光线后,映入眼帘的是简易帐篷粗糙的顶棚。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干净软垫的行军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左臂的伤口被仔细地清洗包扎过,乌黑的毒气已被压制下去,只余下淡淡的青紫色。内腑的伤势在温和药力的持续滋养下,已无大碍,只是灵力依旧空虚。
帐篷里并不安静,反而有些……热闹?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扫过。
只见这顶不算大的帐篷里,或躺或坐,挤满了伤员。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洁白的绷带,形象各异,堪称奇观:
一个百剑门的师弟,整个脑袋被缠得像个巨大的白球,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正努力地想喝旁边人喂的水,结果水全洒在了绷带上,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一个百花门的女弟子,半张脸都被绷带覆盖,只露出一只漂亮的眼睛和半边红唇,正小心翼翼地对着一个小铜镜试图整理露出来的那缕头发。
一个身材魁梧的巨灵宗弟子(就是之前的持盾大汉),上半身几乎被裹成了木乃伊,像个巨大的白色蚕蛹,只露出两条粗壮的、同样缠着绷带的胳膊,正瓮声瓮气地和旁边人抱怨:“……百花门的花灼师姐下手也太狠了,给我换药的时候,那手劲,啧啧,跟那腐毒龙蜥的尾巴有得一拼!”
“得了吧你!”花灼的声音从帐篷另一角传来。她靠坐在榻上,火红的劲装换成了素色宽松的袍子,胸口和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不错。她正拿着一个灵果啃着,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露在外面的那只),“老娘要不给你把断骨接正,你这辈子就准备当个歪脖子树吧!还嫌我手劲大?有本事下次让沈仙子给你治!”她提到“沈仙子”三个字时,语气明显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
“沈仙子”三个字仿佛有魔力,瞬间点燃了帐篷里的话题。
“对对对!沈仙子!”那个脑袋缠成球的百剑门弟子立刻来了精神(虽然看不到表情,但语气激动),“沈仙子是真的漂亮啊!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那身烟霞色的裙子,啧啧,比晚霞还好看!”
“何止是漂亮!”只露半张脸的百花门女弟子放下铜镜,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憧憬,“你们是没看见!她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比我还娇弱,可当时!就那么‘唰’一下!从天而降!然后!一只手!就一只手!轻飘飘地一按!就把那元婴妖兽的嘴给按住了!我的天!那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激动地挥舞着没受伤的那只手,仿佛要重现当时的场景。
“是啊!太强了!太霸气了!”另一个伤势较轻的弟子附和道,“我躺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那妖兽在她手里,就跟个玩具似的!随手一甩就砸进山壁里了!那可是元婴啊!”
“而且沈仙子人还特别好!”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伤势也最轻的百花门小女修,红着脸,捧着自己的小心脏,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给我包扎的时候,动作可温柔了!虽然……虽然她嘴里总嫌弃我们笨手笨脚把自己弄成这样……但药一点都不苦!比我们百花门的药好吃多了!”
她顿了顿,小脸更红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着小拳头宣布:“以后!我就是沈嫣姐姐的后援团团长啦!谁要是敢说沈嫣姐姐个子矮,我就……我就给他下痒痒粉!”
“噗——!”
“哈哈哈!小师妹有志气!”
帐篷里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打趣声。
楚衍静静地听着,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沈嫣……原来她在外面是这样的名声?饕餮仙子?个子精巧?他想起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娇小却无比强势的身影,还有那声嘀咕“看着挺壮实,怎么这么沉”……嘴角似乎有微微上扬的趋势,但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一只白皙纤细的小手掀开。
那道熟悉的烟霞色身影走了进来。阳光从她身后洒入,给她娇小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药罐,小脸绷着,眉头微蹙,带着点“我很忙别烦我”的凶巴巴表情。
“吵什么吵什么!”沈嫣清脆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目光扫过帐篷里这群形象各异的“木乃伊”,“一个个都伤成这副鬼样子了,还有力气在这里叽叽喳喳开茶话会?精神头挺足啊?看来我配的药还是不够苦?要不要我给你们加点‘黄连精魄’提提神?保证让你们回味无穷,三天吃不下饭!”
“啊——!不要啊沈嫣姐姐!”
“沈仙子手下留情!”
“我们错了!我们这就闭嘴!”
“呜呜……沈姐姐的药已经很有效了,别加黄连……”
帐篷里瞬间响起一片哀嚎求饶声,尤其是那个宣布要当后援团团长的小女修,吓得小脸煞白,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露出一双水汪汪、写满“求放过”的大眼睛。
看着这群刚才还精神奕奕的家伙瞬间怂成一团,沈嫣的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但脸上依旧绷着:“知道怕了?那就给我安静点!好好养伤!再吵吵,小心我让你们喝双份!”
她端着药罐,挨个给伤势较重的几人分药。动作麻利,嘴上依旧不饶人:“张嘴!喝药!别磨蹭!……你!头包成球那个!水都喝不利索还想自己喝药?等着!……花灼师姐,你的药,趁热喝!骨头断了还吃灵果?没收!……还有你!大个子!别乱动!绷带松了!”
她像只忙碌又凶悍的小蜜蜂,在伤员间穿梭,指挥若定,气场十足。那娇小的身影此刻仿佛带着无形的威压,让一群比她高大许多的伤员都乖乖听话,不敢造次。
当沈嫣走到楚衍的榻前时,他早已支撑着坐起身(虽然牵动伤势让他眉头微蹙)。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不止一个头、却气势汹汹的少女,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明亮锐利。他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双手抱拳,动作标准而沉稳,声音因伤势还有些沙哑,却带着十足的郑重:
“楚衍,多谢沈嫣师妹救命之恩,以及……救治之恩。”
沈嫣停下倒药的动作,抬眼看了看他。楚衍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气息也平稳了许多。她撇撇嘴,把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药香(但闻着就苦)的药汁塞到他手里,语气随意:
“行了行了,虚礼就免了。先把药喝了。你伤得最重,那毒龙蜥的毒挺麻烦的,虽然压制住了,但还得喝几天药才能根除。”她顿了顿,看着楚衍那身被处理过的伤口和包扎得一丝不苟的绷带,补充道,“你这伤,比他们加起来都麻烦,老实躺着吧,别学他们瞎折腾。”
楚衍接过药碗,入手温热。碗中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味,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仰头便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却蕴含着强大的生发之力,迅速滋养着受损的经脉和内腑。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放下碗,沉声道:“是。”
沈嫣看着他干脆利落喝药的样子,倒是有些意外。她见过太多伤员喝药时龇牙咧嘴、讨价还价了。这冰块脸,倒是挺干脆。她顺手又递给他一颗包裹着糖衣、灵气氤氲的“蜜饯化苦丹”:“喏,压压苦味。”
楚衍看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糖果,又看了看沈嫣那双带着点“算你识相”意味的眼睛,沉默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沈嫣没再理他,转身去给其他人分药了。
楚衍靠在榻上,指尖捏着那颗微凉的糖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忙碌的烟霞色身影。看着她凶巴巴地训斥那个乱动的巨灵宗弟子,看着她耐心地给那个头缠成球的师弟喂药,看着她皱着鼻子嫌弃帐篷里的药味,却又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个伤员的绷带和伤势……
那份在战场上展现的、如同骄阳般耀眼夺目的强大力量,与此刻在伤兵营里展现的、混杂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笨拙的关心(比如给糖),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弦微颤的反差。
她很强,强到可以轻易抹杀元婴妖兽。
她很凶,凶到伤员们噤若寒蝉。
但她也会记得在苦药后给一颗糖。
她会一边嫌弃一边把伤员照顾得妥妥帖帖。
楚衍从小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习惯了沉默和付出,习惯了以剑为伴,以守护为道。他的心如同万年玄冰,早已习惯了孤寂的寒冷。他人的感激或怨怼,于他而言,不过是拂过冰面的微风,留不下痕迹。
然而此刻,看着那个个子小小、却仿佛拥有无限能量、在简陋帐篷里挥洒着生机的身影,看着她明明一脸嫌弃却依旧忙碌的侧脸,楚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被责任和孤寂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咚。
很轻的一声。
却足以让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缕名为“沈嫣”的微光。
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颗小小的糖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糖衣。然后,他剥开糖纸,将那颗带着清甜气息的糖果放入了口中。
甜意,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压下了满口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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