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长安,暮色昏黄,越王府邸深处,一股浓郁酒气混杂着庭院里晚香玉的甜腻,氤氲不散。
雕花木窗半开,斜阳余晖将室内昂贵的波斯地毯割裂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也照亮了软榻上那个衣冠歪斜的年轻男子——越王李贞。
他双目紧闭,脸颊酡红,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手中还松松垮垮地抓着一个险些滚落的玉壶,壶口滴沥着残酒,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侍立在榻旁的侍女翡翠,约莫二八年华,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眉眼清秀,此刻正紧紧攥着手中微湿的帕子,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
她几次想上前替李贞擦拭额角的细汗,整理凌乱的衣襟,却又顾忌着什么,脚步踟蹰,只敢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角落阴影里那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宦官。
就在翡翠又一次忍不住向前微挪半步时,榻上的李贞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并非身体不适,而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撕扯、置入陌生躯壳的剧烈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去,随之涌来的是庞杂混乱的记忆碎片。
现代心理学博士李桢的理性思维,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与这位大唐亲王李贞的过往融合、梳理。
他不是在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授课吗?
怎么会躺在这古色古香的房间?眩晕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警觉。
得益于多年研究微表情形成的职业本能,他能清晰地到室内另外两人的情绪状态。
那个年轻侍女担忧的目光几乎凝在自己身上,指尖因用力绞着帕子而微微发白,呼吸频率稍快,这是真实的关切。
而角落那个老宦官,呼吸平稳绵长,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但每隔一段时间,那浑浊的眼珠便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视线精准地掠过榻上之人,那不是简单的侍奉,而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监视。
李贞,或者说,融合了李桢灵魂的新生李贞,心中冷笑。
很好,开局就是地狱难度?醉鬼王爷,身边危机四伏。
他维持着原有的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仿佛依旧沉醉不醒。
李贞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从刚刚融合的记忆碎片和眼下听到的零星对话中拼凑着关键信息。
翡翠压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对角落的老宦官哀求:“福公公,殿下这般饮法,身子如何受得了?您就不能劝劝吗?”
老宦官福公公的声音干涩得像磨损的砂纸,不带丝毫感情:“翡翠姑娘,殿下心中有郁结,借酒浇愁,岂是咱家能劝得的?好生伺候着便是,莫要多言。”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隐隐有一丝监视者完成任务般的敷衍。
郁结?李贞心中微动。
原主的记忆如同被触动的弦,嗡嗡作响:皇兄李治,虽已被立为太子,但父皇太宗皇帝病重缠身,朝局波谲云诡,太子之位并非稳如泰山。
而自己这个越王,只因平日显露了些许才华,便被有心人扣上“恃才傲物”、“结交大臣”的帽子,引来父皇和太子的猜忌。
这次大醉,似乎正是因不久前在御前应对时,被申斥“年少狂悖”所致。
更耐人寻味的是,一些更隐秘的、属于原主潜意识里捕捉到的信息浮现出来:父皇病榻前,太子李治侍疾时,曾偶然提及“感业寺青灯古佛,未免寂寥”,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并非纯粹的怜悯,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遗憾与渴望的情绪。
感业寺……那里可有位了不得的人物,先帝的才人,武媚娘。
原来如此!李贞心中豁然开朗。
原主并非单纯的酒鬼,他的“郁结”源于政治打压和抱负难伸。
而当前的时间节点,正是太宗皇帝风烛残年,太子李治地位未稳,对那位历史上未来的女帝武媚娘心存念想却又碍于礼法不敢妄动的微妙时刻。
自己这个有些才干又遭猜忌的亲王,处境可谓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衣袂摩擦声从窗外传来,虽然短暂,却未能逃过李贞高度集中的听觉。监视者,不止一个。这越王府,简直是个漏风的筛子。
必须尽快破局!装醉只能暂时麻痹对手,但绝非长久之计。那个被太子惦念的武媚娘,或许是一个关键的变数……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萌芽。
他故意翻了个身,含糊地呓语了几句,声音沙哑模糊,像是醉梦中的呢喃:“酒……拿酒来……媚娘……媚娘……”
“媚娘”二字出口的瞬间,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翡翠惊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骇然。角落的福公公那一直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虽然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的浑浊,但那一瞬间的精光,没能逃过李贞刻意留出的一线眼缝。
果然!武媚娘这个名字,在当下是绝对的禁忌,却也是能搅动局势的巨石。福公公的反应,证实了这条信息的敏感性,也暴露了他背后指使者对这类信息的重视程度。
李贞心中更有底了。他继续表演,仿佛因翻身而有些不舒服,手臂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将榻边小几上的一个空瓷杯扫落在地。
“啪嗒!”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殿下!”翡翠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跪坐在榻边,手忙脚乱地想检查李贞是否被碎片伤到,那方微湿的帕子终于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带着少女特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真心实意的焦急。
李贞趁机微微睁眼,视线迷蒙地落在翡翠近在咫尺的脸上。这小侍女容貌清丽,此刻因担忧和紧张,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眼圈微红,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憨。他心中一动,或许,这越王府里,也并非全是敌人。
然而,还未等他说什么,也未等翡翠定下神,一阵急促而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短暂混乱。福公公不知何时已悄然移至门边,微微躬身。
只见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群小黄门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入。他目光如鹰隼,先是在满地狼藉和榻上“醉醺醺”的李贞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尚未起身的翡翠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来人是内侍省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王德。
王德站定,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尖细却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整个房间:
“陛下口谕——召越王殿下,即刻入宫见驾!”
话音落下,室内死一般的寂静。翡翠跪在地上,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福公公的头垂得更低,阴影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躺在榻上的李贞,心脏亦是猛地一缩。
太宗皇帝病重,突然深夜召见一个“醉酒”的、被猜忌的亲王?
这绝非寻常的关怀。是进一步的试探?是摊牌?还是……宫中已然生变?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残存的最后一丝酒意彻底消散。
李贞的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冷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似乎软绵无力的身体,试图“挣扎”着坐起来。
李贞眼神依旧“迷离”地望向王德,喉咙里发出沙哑而“困惑”的声音:“陛……陛下?现在?”
王德对李贞暗中提醒:“太宗已处于弥留之际,即将油尽灯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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