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堂再次成为沈月凝的囚笼，但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监视，而是一种更黏稠、更令人窒息的掌控。萧绝没有将她投入地牢，也没有严刑拷问，这种“优待”本身，就是一种更高明的刑罚——他将她置于一个透明的琉璃罩中，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却无力挣脱。
沈月凝如同被抽走了筋骨，在最初的几日里，她只是呆坐在窗边，望着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侍女送来的饭菜，她动得很少，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下颌尖得可怜，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冷的光。
她在适应，在思考，在绝望的泥沼中，重新编织自己的盔甲。
第五日，萧绝派人送来了一叠卷宗。
不是通过侍女，而是他身边那位面容冷峻的亲卫统领亲自送来。
“王爷吩咐，请苏姑娘看看这些。”统领将卷宗放在桌上，声音平板无波，“是关于漕运几个关键节点官吏的考评与风闻记录。王爷想知道，这些人……究竟谁更‘干净’一些，谁又包藏祸心。”
沈月凝的心猛地一沉。来了。他果然迫不及待地要使用她这“工具”了。而且一上来，就是如此敏感棘手的事情。漕运官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让她来“听”谁忠谁奸，既是利用，也是考验，更是将她更深地拖入这浑水。
她沉默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翻开。上面记录着一位姓张的漕运分司主事，履历平平，风评尚可，但卷宗末尾用朱笔批注了一句：“疑似与盐商朱大富过从甚密。”
朱大富？那个曾来医馆看病的、心惊胆战的朱盐商？冯奎的党羽？
沈月凝垂下眼帘，指尖拂过那行朱批，仿佛在认真阅读。实际上，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压制内心的波澜。萧绝这是在试探她是否与外界仍有联系？还是单纯地让她“听”这卷宗背后之人的“心声”？
卷宗是死物，如何“听”？
她明白了。萧绝要的不是她从卷宗里“听”出什么，而是要她在他询问这些官员时，去“听”那些活人的心！
“王爷……打算如何‘问’？”她抬起头，看向那统领，声音干涩。
统领面无表情：“王爷自有安排，姑娘届时便知。王爷还说，望姑娘‘耳聪目明’，莫要……听错了，或者说错了。”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沈月凝攥紧了卷宗边缘，指节泛白。“……我知道了。”
两日后，沈月凝被带到了承运殿的偏殿。
这里布置得像一个小型书房，萧绝坐在主位的书案后，正在批阅公文。下方，恭敬地站着几名官员，其中就包括卷宗上那位张主事，还有另外几位漕运相关的官吏。他们个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显然对这位突然驾临、手段酷烈的摄政王畏惧到了极点。
沈月凝被安置在书案侧后方的一道珠帘之后，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看到前面官员的神情，听到他们的对话。侍女在她身旁“伺候”着，实为监视。
萧绝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珠帘方向，仿佛她并不存在。他开始逐一询问那些官员漕运事务，语气平淡，问题却个个刁钻要害，直指漕粮损耗、船只调度、沿途关卡等敏感环节。
官员们战战兢兢地回答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沈月凝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官员纷乱的心声：
【王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难道冯奎的事牵扯到我了？不会啊，那件事我做得隐秘……】
【损耗……这损耗怎么报？照实报肯定不行，往年少报的那些……】
【张胖子今天脸色不对，莫非他那边出问题了？可千万别连累我！】
这些心声充满了恐惧、算计和推诿，却并没有直接指向通敌或巨额贪腐的核心证据。那位张主事，心中更是乱成一团：【朱大富那个杀才！当初就不该收他的钱！现在好了，冯奎倒了，他会不会把我供出来？王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刚才看我的眼神……】
沈月凝快速地在心中筛选、分析着这些信息。萧绝问完一圈，暂时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着，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珠帘方向。
他在等。
沈月凝知道，她必须开口了。她不能全部如实禀报，那样会显得她这能力太过逆天，也可能过早暴露一些无关紧要但会打草惊蛇的信息。她需要选择性地“听”到一些有价值，又能取信于萧绝，同时……或许能为自己争取一点空间的内容。
她微微侧首，对身旁的侍女低语了几句。侍女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到珠帘边，对萧绝躬身禀报：“王爷，苏姑娘说……她似乎‘听’到，张主事心中反复提及‘朱大富’之名，似有极大隐忧，且……对王爷问及漕粮损耗之事，心神波动异常剧烈，恐……心中有鬼。”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偏殿中，清晰可闻。
那站着的张主事闻言，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倒在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怎么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朱大富？！还知道损耗？！这女人是谁？！】
萧绝放下茶杯，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张主事，虽未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已让张主事抖如筛糠。
“王、王爷！卑职……卑职……”张主事语无伦次，心理防线在沈月凝那“精准”的“窥探”和萧绝的逼视下，瞬间崩溃。
萧绝摆了摆手，立刻有侍卫上前，将瘫软的张主事拖了下去。他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
剩下的官员更是噤若寒蝉，看向珠帘的目光充满了惊惧与不可思议。
萧绝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珠帘，隔着晃动的珠串，与沈月凝的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他眼中没有任何赞许，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仿佛在说“果然如此”的了然。
“继续。”他淡淡开口，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询问继续。
沈月凝依旧在关键时刻，通过侍女，传递出她“听”到的、经过筛选的信息。她指出了其中一人对某项工程款支支吾吾，可能中饱私囊；另一人则对北境漕路线路异常熟悉，心声中对北戎风物似有不该有的了解……
每一次开口，都精准地戳中一名官员的隐秘，引得他们脸色大变，心神失守。偏殿内的气氛，因为珠帘后这个神秘女子的存在，变得愈发诡异和恐怖。
当最后一名官员满头大汗地退下后，偏殿内只剩下萧绝和珠帘后的沈月凝。
萧绝挥退了侍女和所有侍卫。
他站起身，走到珠帘前，并未掀开，只是隔着那晃动的光影，看着后面那个模糊而单薄的身影。
“做得不错。”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你这双‘耳朵’，比本王想象的还要好用。”
沈月凝在帘后，能清晰地“听”到他此刻的心声：【果然能窥探人心……虽然有所保留，但已足够惊人。慕容氏……前朝……有意思。必须牢牢掌控在手中。】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为王爷效力，是民女的本分。” 语气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本分？”萧绝轻笑一声，“记住你今天的话。若有二心，后果……你很清楚。”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偏殿。
珠帘晃动，最终归于平静。
沈月凝独自坐在帘后，直到有侍女进来请她回听雪堂。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场无声的较量，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成功地向萧绝初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但也让他更加确信了她能力的可怕。
她就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妖刀，被主人握在手中，既要用它斩敌，又要时刻提防它反噬。
而对她而言，这仅仅是开始。如何在萧绝的严密监控下，有限度地使用能力，如何在提供“真实”信息的同时，隐藏关键秘密，甚至……如何在适当的时机，利用这能力，为自己谋求一线生机，这将是她未来必须面对的，更加凶险的博弈。
她抬头，看着瞻园上空那被高墙框住的、依旧阴沉的天空。
手中的“刀”已然出鞘，是伤人还是伤己，就看执刀者……和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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