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疑似联络信号的鹧鸪鸣叫，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终被更深沉的死寂吞没。沈月凝没有回应，也不敢回应。在萧绝刚刚用惊澜的性命发出赤裸裸的警告后，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但她心中的那个疯狂念头，却并未熄灭，反而在绝望的浇灌下，愈发清晰、坚定。
萧绝要她“梦”，要她成为他手中刺向北戎心脏的毒刃。好，她便如他所愿。但这把刃刺出的方向、深浅，或许，可以由她来稍加引导。
她不再被动等待“梦境”来袭，而是开始主动“营造”。她向侍女索要了一些关于山川地理、地方志趣的杂书，甚至是一些描写江南风物的诗词歌赋。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时而对书沉思，时而凭窗远眺，眉宇间常带着一种沉浸于幻象的迷离之色。
侍女们将她的异常禀报上去，萧绝不置可否，只是吩咐满足她的要求，并更严密地记录她的一言一行。
几天后，沈月凝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在用膳时，会忽然停下筷子，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喃喃自语：“水……很多水……桥……一座很老的石桥……上面刻着……看不清……好像有鱼……”
在侍女为她梳头时，她会冷不丁地抓住侍女的手，声音带着梦魇般的惊悸：“冷！好冷！水里……有东西在发光……是……是金属的光……裹在油布里……”
她甚至在某次萧绝派人送来新的北戎资料后，“突发”昏厥，醒来后脸色惨白地描述，梦中见到“那戴着赤金扳指的手”，将“发光的金属物”沉入“老石桥下的深水处”，旁边似乎还有“废弃的码头”和“呜咽的风声”。
这些描述，支离破碎，充满主观意象，但核心要素不断重复：水、老石桥、金属物（暗示卷轴筒）、油布、废弃码头。
她没有指向任何一个具体地点，而是在描绘一种“感觉”，一种基于布防图可能被水下隐藏的合理推测，并结合江南水乡特征的模糊指向。她在利用自己“读”到的阿史那云对藏匿地点的恐惧，以及之前卷宗里对金陵周边水系的了解，精心编织一个看似虚无缥缈，实则暗藏引导的“梦境”。
她赌的是，萧绝手中掌握着更详细的地理情报和搜查力量，能够从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中，筛选、比对，最终锁定几个可能的地点。而她要做的，就是让“老石桥”和“废弃码头”成为关键词。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力。她必须在保持“梦境”荒诞感的同时，确保核心线索的递进和强化，还要时刻承受着萧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的审视。每一次“梦呓”后，她都会虚弱不堪，冷汗淋漓，这倒并非全然伪装，而是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真实反应。
她的“表演”没有白费。
瞻园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而忙碌。虽然无人向她透露只字片语，但沈月凝能从侍女偶尔闪过的敬畏眼神，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加频繁的马蹄和脚步声中感觉到，萧绝动了。他派出了大量人手，沿着金陵周边的水系，尤其是那些符合“老石桥”、“废弃码头”特征的地方，展开了秘密的搜查。
她成功了第一步。她成功地利用萧绝的力量，去搜寻布防图的下落。无论最终能否找到，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她将主动权悄悄扳回一点的尝试。
然而，就在她稍稍松一口气时，萧绝再次亲自来到了听雪堂。
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的气压却低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没有询问“梦境”，也没有提及搜查进展，只是将一份薄薄的文书扔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冰冷如铁。
沈月凝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拿起文书，指尖微颤。上面记录的，竟是永昌侯林老夫人病重，侯府闭门谢客，林叙白日夜侍疾的消息！文书末尾，还附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批注：“侯府名下，位于城西的一处别院，近日有生面孔出入，疑与江湖人士有关。”
沈月凝的瞳孔猛地收缩！萧绝在警告她！他不仅知道林叙白，还在监视永昌侯府！他甚至可能察觉到了林叙白仍在暗中活动（那处别院的生面孔）！他将这份文书给她看，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和你弟弟的性命在我手里，林叙白和永昌侯府的安危，同样在我一念之间！不要妄图借助任何外力！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她。她以为自己走出了一步险棋，却发现自己依旧在萧绝织就的巨网中心，任何挣扎，都可能牵连更多她在意的人。
“王爷……这是何意？”她放下文书，声音干涩。
萧绝走近她，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眼睛。
“沈月凝，本王希望你能明白。”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你的‘梦’，最好只是为了帮本王找到想要的东西。若让本王发现，你这‘梦’做得别有用心，或者……试图联系不该联系的人……”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带来一阵刺痛。
“那么，第一个为你这不该有的心思付出代价的，绝不会是你自己。”
他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
“好自为之。”
留下这三个字，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沈月凝僵立在原地，下巴处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痛感。那痛感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辱和绝望。
他看穿了她。即便她伪装得再好，即便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引导，他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那点不甘受控的心思，并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她这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彻底踩灭。
联络外界的念头，被彻底堵死。
利用“梦境”反制的空间，被压缩到近乎于无。
她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乖乖做萧绝的提线木偶，直到失去所有利用价值，然后和惊澜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缓缓走到窗边，窗外是瞻园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景致，天空依旧是那片被高墙框住的、灰蒙蒙的颜色。
绝路了吗？
或许吧。
但……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既然无路可走，
那就不走了。
萧绝，你堵死了我所有的路，
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变成彻底无害的傀儡。
但你忘了，
困兽犹斗。
更何况，
我这只困兽，还能“听”到你的心声。
她缓缓抬起头，原本死寂的眼底，一点点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光芒。
不能联络外界？
没关系。
不能直接反制？
也没关系。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这读心术还在，
她就能“听”。
听到他的布局，听到他的意图，听到他的……弱点。
她不再去看那灰暗的天空，而是转身，走向书案。
铺纸，研墨。
既然“梦境”是他想要的，
那她就继续“梦”下去。
只是这“梦”是甘霖还是毒药，
就由时间来证明吧。
笔尖落下，新的“梦境”开始编织。
这一次，她的笔触更加沉稳，眼神更加冷静。
仿佛不是在书写虚幻的噩梦，
而是在勾勒一场，
于无声处听惊雷的，
反击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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